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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喝啤酒。”來人說,“有什麼牌子的?”

  “北京白牌兒,當地產的雙九,要高檔的,也有青島。人們都認青島,其實青島好是好,不見得新鮮,運到咱這地方。”

  來人想了想說:“有青島還是來瓶青島吧。”

  “行。”老闆娘答應著,一邊沖外邊喊,“秀琴,到對門去拿瓶青島!”

  原這樣。來人想,青島,得借。

  來人點了酒,又要了兩個菜,一個素炒豆腐,一個清燉排骨。

  老闆娘去張羅萊,來人開始想自己的事。

  來人叫老白,他的職業被老闆娘猜中了一半。他包里有相機,可他不是攝影的,他是個畫家(用油彩)。目前,他正在開闢著一個獨屬於自己的題材,專畫些健美、明麗的農村少女,畫她們裸著自己時在炕頭上那些動作瞬問。這就有別於常言說的“裸體畫”,老白在心裡把它叫做“炕頭系列”。他喜歡她們那健壯的又有幾分柔韌的背;喜歡腰和髖踏實而穩定的銜接;更喜歡她們寬廣的肩,乃至腹前那幾塊分明可辨的腹肌。他以為它們在炕頭上那一個個自由運動著的狀態,才是人的一個個最美的瞬間,如同古希臘人發現了“擲鐵餅者”,也是對一個運動著的美的瞬間的發現。於是老白便在畫室擺上職業模特兒畫起來。可是,從她們身上他只感到了虛假和矯揉。這時便有好心同事告訴他,何不到此地走走,看似獵奇,也沒準兒會有全新的收穫。他記住了地點,記住了“黃米”這個代名詞,記住了她們眉間大半有胭脂。

  小黃米拿來了青島,同時還有一瓶雙九,說:“這兩樣我都給你滿上,哪樣對口喝哪樣,行唄?”

  於是,老白面前便出現了兩杯啤酒。果然,雙九泡沫蓬勃,青島卻顯出低沉。小黃米早已擠坐在老白身邊說:“看,非讓我跑腿。哪樣好,快說快說。”她明顯地對老白撒起嬌來。

  老白覺出肩膀被小黃米狠狠扛了一下,渾身一熱,想:原來真是個小黃米。但他分明感覺到她肩膀的結實和一股蠻勁兒,你不是喜歡肩臂的寬廣嗎?干一迴風流韻事吧,他想。這本是人契訶夫寫在小說里的一句話,不知為什麼,老白現在突然想起它來。儘管他的事本是那樣光明,那樣磊落,於老白,於小黃米,於這玫瑰店,於店外這大好河山,明媚陽光。想起這句話,老白對自己的事業幾乎產生了動搖:難道你當真要舉著相機,讓一個眉間帶著胭脂的女孩,在炕上滾過來滾過去地為你那“人的最美的瞬間”作表演?

  小黃米又開始讓老白對眼前的酒發表見解,她差不多是逼問他:“哪樣好,說呀,你!”

  老白忙端起一杯雙九說:“這杯好唄。”

  “知道你得把不好的給我。”小黃米舉起了青島,“來,祝你個萬事如意,心想事成。”她的杯撞在老白的杯上,有酒從杯中飄出來。小黃米一口呷下大半杯,放下杯又抱怨著青島:“什麼味兒,這是!”

  老白抿了一口雙九,覺得這酒雖具泡沫,終是地方產物,有一股化學氣味正衝進他的後鼻道。也許正是受這氣味的驅使,他又堅定了決心——干一迴風流韻事吧。一種新的氣味,往往就是一個新的開始。他又抿了一口雙九,問小黃米:“你剛才說祝我心想事成,你猜我什麼?”

  “也難猜,也不難猜,霧裡看花的事。”小黃米說。

  老闆娘上菜來了。

  “菜來了,排骨也不知爛沒爛,高壓鍋淨跑氣。”老闆娘說著,把兩盤菜擺上桌。

  老白立刻看出這菜的不地道,兩盤菜顯出這店對菜餚經營的不在意。他夾塊排骨咬咬,硬得像皮帶。放下,又夾塊豆腐,倒是爛,只是這豆腐尚未被那炒鍋的溫度染熱,有幾段蔥、幾段胡蘿蔔油漬漬地和豆腐分離著。

  老白嘗菜,小黃米又給自己滿上一杯青島。老闆娘又拿來兩聽飲料模樣的鐵筒,老白細看,原來那並非飲料,卻是兩聽八寶粥。老闆娘先為自己拉開一聽,用個小勺斯文地吃起來,另一聽不給老白,只推給小黃米說:“你也吃一筒吧,是這位先生請你的,是吧?”她朝老白報著微笑。小黃米忙也拉開一聽,用個小勺吃起來。

  老白再看那鐵筒,筒上有“綠得”商標。他覺得,這老闆娘雖不山呼海嘯地喝酒,但她是決心要醞釀起一種氣氛的。也許人類的這種事都得有這種氣氛的鋪墊,然後的一切才能做得自然而然。

  干一迴風流韻事吧,老白又想。終於,老白向老闆娘說出了自己的職業和來意。他希望她們能理解“他的事業”,至於價錢麼,一定要高於她們的往常。他問了價錢,老闆娘告訴了他一個數,老白想,一個偏低的數字。他和那些職業模特兒作著比較。

  大局已定,老白又專門作了一個洗白自己式的聲明。他說,他要做的決不是她們想像中的事,他要做的比那種事高尚得多。可她們誰也沒有理會他這聲明的高尚。

  老白作著聲明,老闆娘只衝著小黃米說:“還不去舀水洗洗,洗仔細點兒,嗯。”

  小黃米從她的門前拿起一個半大洋鐵盆,從外面端來半盆水,擦著老白的脊背拐進歌星之門,關上。少時,門內傳來撩水聲,老闆娘撤走了桌上的碗盤,老白擺弄起自己的“理光”。

  當歌星之門再次打開一條fèng時,門fèng里顯出小黃米的半個臉,半個裸著的肩和披在肩上水濕的發梢。她向老白擠了一下眼說:“來呀,你!”

  老白端著他的理光走進歌星之門,他聽見了身後的插門聲,聲音乾脆利落。這是被陽光照耀著的一個小單間,離門一步之遙是一個盤得潦糙的炕,上面有印花床單、散亂的蔥綠被窩和被人蹂躪殆盡、黑餅樣的機繡枕頭,枕頭上兩朵紅白牽牛倒隱約可見。半塊剛用過的香皂和一把缺齒的粉色梳子扔在床單上,床下那半盆水,漂著很厚的油脂。老白想起老闆娘囑咐小黃米的話,他想,她是仔細洗過了的。

  小黃米起初一直站在老白身後,後來也捂著胸口繞到老白跟前,動著心計似地問老白:“你真是光照相?”

  “光照相。你看,你的肩,你的腰,你的背,正是我需要的。”老白說著,帶出職業的眼光觀察著小黃米。

  “你就要你說的這些個地方?”小黃米問。

  “對。”

  “別的地方不要?”

  “那你給多少錢?”

  “老闆不是說五十嗎?”

  小黃米把捂在胸前的手放開,兩隻彈起來。她展覽自己似地往床邊一坐說:“這樣吧,一塊兒算,你給七十!”

  老白看見她的手正托起她的,老白想,它們是成熟的。上緣和三角肌的相接處有一個隆起的彎曲地帶,這通常是成熟少女皮下脂肪沉著的象徵。

  “一塊兒算是怎麼回事?”老白明知故問起來。

  “你真不懂?”小黃米問老白。

  “真不懂。”老白假裝著。

  “先照相後辦事,要不就先辦事後照相,懂了吧。”

  老白知道,對那種事是有這麼一種說法:辦事,屬於方言吧。老白想了想說:“那就先照相。現在你上床去。”他的語氣真實可信,半是商量,半是命令。

  小黃米跪著上了床,背沖老白,豐厚的臀擠壓著堅硬的小腿。

  “趴下去,兩隻胳膊肘支著床,腰使勁兒往下塌,假裝你是在fèng被子。”老白從相機里看著小黃米,把變焦鏡頭推過來拉過去,小黃米的背和臀忽遠忽近。

  小黃米依照老白的指示支肘、塌腰,但很僵。

  “你沒fèng過被子吧?”老白問。

  “現在誰還fèng那個,買個網套一罩不得了。”小黃米說。

  老白不情願地按下一次快門。

  “來,再換一個姿勢。”老白說,“把被子疊起來,疊得越整齊越好。”

  小黃米跪著疊被子,左疊右疊疊不整齊,兩條胳膊撲過來撲過去。老白也不見老白式的“美”的瞬間,片刻又不情願地按了一次快門。

  老白又讓小黃米搬起腳來剪趾甲;讓小黃米撲著身子到炕角“找針線”;讓小黃米把衣服脫了穿,穿了脫。小黃米終於不耐煩起來,說:“沒完啦,你這個人!”她開始呲打老白,老白感覺這口氣很像一個大女人面對一個小男人。

  小黃米呲打了一陣老白,從床上跳下來和老白站個對臉,兩隻成熟的便抵住了老白的胸膛。“說個先照相,沒完啦?哪樣重要?”小黃米把老白往前一頂,老白一個趔趄,撞在背後的歌星身上。小黃米又上前一步,伸出兩條胳膊挽住老白的脖子。

  老白剝開小黃米的胳膊,鎮靜住自己說:“好,先撿重要的,現在就……辦……”

  小黃米半是疑惑、半是驚喜地退到床邊,坐上去,躺了個四腳八叉,閉起眼睛便開始了她的等待。

  這時老白卻從口袋裡摸出一沓錢,按照小黃米說的那個“一塊兒算”的數,點好,放在小黃米身邊說:“這是錢,你說的那個數兒。就當是一塊兒算的吧,辦……辦事。”老白說著這個半是生疏、半是熟悉的詞,這個足以讓人心驚肉跳的詞,打開了那扇明星之門。往外走時,他無意中看見了那歌星的眼光,那分明是一種對他的蔑視。

  堂屋裡,老闆娘正坐在桌前吃麻,桌上地上有許多麻皮。她看見走出雅座的老白,便朝他一陣打量,老白覺得她尤其注意他的腿問。或許這只是老白的錯覺,因為老闆娘態度仍舊友好而有分寸,問他任務完成了沒有,一切滿意不滿意。她請他坐,也給他放一把麻在桌上。

  老白沒有坐,他不知如何對待老闆娘這坦然的、有著大將風度的儀態,只一味覺得自己倒真像是位剛辦過事的人。

  老白提著自己的雙肩背向老闆娘告著辭,小黃米也穿過雅座走進來。老白仿佛覺得她正整理著衣服上的一個什麼地方,哪個扣子?或者腰帶?他還她的眼光和歌星怎麼那麼相似。

  老白鼓鼓勇氣,向玫瑰店裡的同仁告了別。

  待老白出了門,老闆娘便問小黃米:“辦事了。”

  小黃米說:“沒有。”說完把一卷錢交給老闆娘。

  老闆娘接過錢也不數,只大略地拿出一半遞給小黃米。她們都覺出今天這日子的沉悶,就仿佛這一整天,玫瑰店再不會有好生意。秋天的陽光那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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