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比如他說要論同學呀,大學、小學都不行,大學時都太精,小學時都太傻,惟有中學同學最親呀!比如他說有項珠珠這樣的同學是我們全體的榮耀,老同學之間可得互相提攜呀等等。老于堅信項珠珠的不在意是有意作出來的,越是不在意,越顯得她比他們高。

  聚會結束時,項珠珠讓隨行的辦公室主任把帶來的小禮品分贈大家——一種小巧的真皮名片夾。一切都很得體,老於想。只是他沒有名片,名片夾他回家後就轉贈給了女兒。

  那次聚會之後,兩年之間小狼他們又搞過兩回,老於不再參加,受了傷似的。其實誰傷了他呢,他也不知道。後來的那兩次,小狼把寶馬開到他家門口來接都沒能接動,仿佛就因為小狼看見了他的破院子,他的滿手長著凍瘡的女兒,還有院子裡幾隻下蛋的母雞。這沒什麼,老於心想,住在城郊是可以養雞的,孩子正長著身體需要雞蛋補養啊。凍瘡不好,那是因為屋裡太冷,燒煤又太貴。

  自從兒子去北京念大學,一家人得全力以赴供應兒子每月的開銷,老於連煙都戒了,哪兒還能擠出取暖的煤錢。凍瘡是不好啊,一個女孩子家……老於安慰著自己,又譴責著自己,堅持不去參加小狼他們的聚會,臉上幾乎帶出寧死不屈的神情,以後小狼再也沒有找過老於。又過了些時候,項珠珠從省會調至老於的城市,作了這城市的副市長。自此,老於和家人常在電視屏幕上看見她。老於的老婆說,這個女市長和你不是同學麼。老於說是。老於的女兒說,中學還是大學,老於說,中學,同班。女兒說,人家都說中學同學比大學同學親。老於的老婆就說,能不能跟市長說說,給咱們找兩間有暖氣的房。老於說,怕不好開這個口。女兒說,又不是別人,她不是你的中學同學麼。此時全家正吃晚飯,老於盯住女兒的雙手,手腫著,青一塊紫一塊的。再看看孩子的耳朵,也凍了。女兒吃飯卻挺香,不挑食,呼呼嚕嚕地喝粥,喝得臉蛋子通紅。女兒沒寫過詩,自從兩歲時管天上的星星叫大米花之後,再也類似的詩意。可女兒有數學天才,前不久參加全省高中組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女兒拿了個第二,回家後她對老於說,她的目標是北大、清華,非這兩個學校不考。老於支持女兒,可他拿什麼支持呢,至少他應該讓女兒住在有暖氣的房子裡吧,至少他不該讓女兒凍得攥不住筆吧。明年女兒高中畢業,最關鍵的一年,老於拿什麼來支持女兒的關鍵時刻?也許真應該去找項珠珠同學,項珠珠市長。

  找找她又有何妨?誰讓她總在電視屏幕上出現呢,誰讓她是這城市的父母官呢,難道老於不是歸她管轄的一個市民麼。再說找她又不是為我老於,是為我的女兒啊,她是個人才,人才不是父母的私有財產,是屬於民族屬於國家的,讓屬於民族和國家的人有好一點的居住條件又有什麼不對呢?

  他想起前兩天,深夜苦讀書的女兒雙腳踩在炭火盆的邊沿上,炭火烤著了女兒的棉鞋,差點燒著女兒的腳。要是房間有暖氣,何至於女兒要圍著一隻小小的炭盆取暖呢。老于越想越覺得理直氣壯,便有些後悔前兩次同學聚會沒去參加。那本是聯絡感情的形式之一啊,倘若在那樣的場合不斷見面,再開口求人辦事就顯得很自然。不過,即使沒有參加那幾次的聚會,項珠珠也否認不了老於是她的中學同班同學。這麼一想,老於心裡安定了。

  老於家中無電話,第二天他特意早些上班,趁同事們還沒進教研室,他給項市長打了電話。秘書問明姓名身份後,老於直和項市長通了話。應該說,電話里的項珠珠是很熱情的,熱情而不嗦。稍事寒暄,便問老於是不是有什麼事找她。這邊老於連連說著沒事沒事真沒什麼事,聲音挺大就好像誰說有事誰就是誣陷了他似的。那邊項市長說有事也沒關係只要她能幫忙。這邊老於仍高聲堅持說沒事,只是想見面聊聊。那邊項珠珠就把家裡電話、地址告訴了老於,歡迎老同學有時間到家裡去。這邊老於硬著頭皮問今晚行不行,那邊項珠珠沉吟片刻答應了。這邊老於急忙掛斷電話,急忙到有點不禮貌,生怕項市長變卦。

  這晚老於騎五十分鐘自行車,從城郊趕到項市長家。他被一個面孔清秀的小阿姨讓進客廳,然後項市長出現了,和老於面對面落座在兩張小沙發上。談話一開始老於就覺得渾身燥熱,他沒有意識到,那是他穿了厚厚的棉襖、棉褲和棉鞋的緣故。在他的沒有爐火的家裡,他需整日這樣穿戴,老婆和女兒甚至整日把毛線帽扣在頭上。而在項市長溫暖的家中,一件薄薄的開司米就足夠了,項珠珠就身穿一件薄薄的開司米圓領衫。老於一下子意識不到這些,他甚至看不見客廳里都擺列了些什麼。房間闊大,地板很亮,果盤裡的水果鮮美,杯中的綠茶馨香……這些和老於無關,或者,越是置身此情此景,老於便越要使自己的談話配得上這氣氛和這氣氛中的女市長。他於是就談文學。

  他想起中學時的項珠珠是喜歡文學的,初次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介紹給她的正是他老於。果然,如今的項珠珠對文學仍然保持著並不虛假的愛好,她很輕易地就說出了一大串當代作家的名字和他們的小說,並和老於探討這些作家的長短、得失。老於談著自己的見解,他發現項珠珠臉上是信服的神態。

  他提到了作家的想像力,他他認為很多當代中國作家是缺乏想像力的,他們用借來的想像力填充他們的小說。他說到新近讀過的一篇美國小說名叫《熱冰》的,他稱讚《熱冰》的想像力,那是一個投湖死亡的少女被父親藏進冰庫永遠凝固了青春的故事。老於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想起了自己的女兒,想起了他今晚的使命。這使他有點內疚,因為直至現在他也沒能使談話趕上正路。可難道項珠珠不該知道這個美國小說麼,不該知道他老於涉獵文學範疇之廣麼,不該知道他生活角色的平淡和他內心世界的高貴豐富不成正比麼,那麼他應當繼續講下去:裸體的少女被藏進冰庫里一隻巨大的冰箱,一個下班時沒來得及出去、被誤鎖進冰庫的工人,當他懷著絕望的心情準備被凍死時,他發現了那具被凍住的少女軀體,他伸手觸摸她那冰凍的,那居然是溫暖的。他依偎住它,那熱的冰,竟奇蹟般地抗過了一夜寒冷直至第二天上班的人開了冰庫的門。

  老於被自己的講述感動著變得欲罷不能,有一瞬間他覺得這是他給自己提供的一個機會,他已經很久沒對什麼人談起過這類感想了,現在連他自己也驚奇自己肚子裡有這麼多要的東西。他欲罷不能,由小說又綻開去說起電影,他說他在電影資料館看過電影《莫扎特之死》,觀摩票是從前他一個學生給弄的。他說他認為這是一部談妒忌的電影,宮廷樂師對莫扎特懷有刻骨的妒忌,他認為莫扎特是橫在他和上帝之間唯一的障礙,他必得讓莫扎特死。莫扎特終於死了,幾十年之後老態龍鐘的宮廷樂師卻不得不發出最真實的感嘆,他說既然莫扎特是我和上帝之間唯一的障礙,為什麼莫扎特已經死了三十多年,我還是這麼平庸呢。

  老於講到這兒咽了一口茶,並觀察了一下項珠珠的表情,他確認她是專注的,沒有因為他冗長的講述感到疲乏。她的表情使老於很滿意自己,當他滿意自己的時候便也開始焦慮自己:房子呢?房子的請求他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開口呢。

  偏在這時項珠珠又饒有興致地問起老於最近在讀什麼書,項珠珠的提問顯然使老於必得繼續偏離房子,他於是講起有關陳寅恪的一本書,可惜項珠珠沒聽說過陳寅恪這個人。不過老於並不怪她,他覺得道理要求市長一定得知道陳寅恪是誰。後來他又五花八門地說了一大堆雜書,有關二十世紀重大發明的什麼矽片啦、阿斯匹林啦、胰島素啦、核能啦、人工腎啦、超導體啦、射電望遠鏡啦、網際網路啦、心動記錄器啦、防竊聽蜂窩電話啦等等等等。他滔滔不絕,心中卻一遍遍問著自己:難道這是求人辦事的樣子麼?這不是請求這是挑釁,是在向這客廳這市長挑釁,拿他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聽過的奇聞向他不可企及的這房子和房主人叫板。

  他滔滔不絕著,自己越來越無法對付自己,心中的另一個老於在同他搗蛋。他的話題越是寬泛,他說出房子的可能就越是狹窄;莫扎特他們越是高雅,他的房子問題就越是俗不可耐;他越是想說出房子,就越是說不到房子上去。他以為他是會步步逼近房子的,卻不知為什麼一直在朝相反的方向奔逃。他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他在點點滴滴、一分一寸地折磨自己槍斃自己,他同情自己又痛恨著自己,可是他必須講,老於差不多要聲嘶力竭了。這時候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走進了客廳,她穿著絨布小花睡衣,睡眼惺忪地依偎進項珠珠的懷裡叫她媽咪。老於的敘述被打斷了,他有些驚奇地看著項珠珠懷裡的孩子。項珠珠笑著告訴老於,她結婚晚,所以孩子才這么小。孩子老於拉進了現實:客廳,水果,香茗,媽咪……

  時間太晚了,有十一點了吧,他的事還沒說呢,可他已經沒有理由再坐下了。他站了起來,項珠珠也站了起來。以她的經驗和洞察力,會猜出他是有求於她的,於是她又問老於真的沒有別的事麼?沒有沒有沒有真的沒有……老於邊擺手邊大步向門口走,叫人覺得你若再問反而是你對他的不禮貌了。項珠珠沒有再問。出得門來,老於的腦子很亂。他解開棉襖領扣,讓冷風吹一吹他那燥熱的心。他推起自行車在便道上了幾步,站在一棵龍盤槐下。他是來求項珠珠解決兩間帶暖氣的房子的,可他一晚上都說了些什麼呀!什麼熱冰啊莫扎特啊陳寅恪啊,他們和他的生活有什麼關係呢。他又想起了那個叫著媽咪的睡眼惺忪的小女孩,假若她早點出場,說不定話題就會由孩子很自然地轉到房子上去。他還對那一聲媽咪感到十分彆扭,那分明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優越。他老於的女兒是永遠不會管他叫爹地的,可這並不妨礙女兒能考上名牌大學,不會妨礙的絕對不會妨礙!他頑強地思想著簡直是大聲地思想著,可他的心依舊是憋悶的。項珠珠使他憋悶麼?他覺得不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拒絕他什麼啊。那麼錯兒在哪兒?是哪兒出了錯兒?

  後來他發現那是因為他到底沒能面對項珠珠說出房子的事。他本是帶著一肚子請求從家裡趕來的,他不能再將這請求原封帶回家。他應該說出來,他必得說出來,他鼓動著自己又朝龍盤槐靠近了一點,就像夏日裡頂著太陽走路的那些人總想鑽到樹蔭里去那樣。現在他心裡好過了一點,仿佛就因為這龍盤槐傘狀的樹冠為他遮蔽了冬夜的燥熱。他於是就把這棵樹想成了項珠珠,他就對著樹說出了他那難以啟齒的請求。他滿心的重負卸在了這棵樹下,然後騎車離開了它。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