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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兒,你錯了。真正支撐我的,並不是恨。那時我只是一個卑賤的婢子,全無名份,腹中卻有了你。”心中抽痛難當,面上我卻仍說得漫不經心,“你可知當日若是王皇后與簫淑妃勝了,你如今又會是怎樣一種不堪的下場?”

  “母親,我知道您愛我。”李弘目光幽沉,靜了片刻後才又說道,“但是,有時愛亦是一種殘忍,因為自己的愛,而殘忍地對待了別人的愛。”

  李弘的身姿筆直地立著,不動如山,眸中似有一磨隱忍的蕭瑟肅殺。如此的他,我只覺陌生。猶記得那年他八歲。被冊封為太子,那瘦弱的雙臂只是緊緊抱著我,說著將來他必要迎娶母后這樣的傻話,乖巧得讓人心疼。原來這世間的諸多美好,皆經不起敲打。

  如今,他長大了,我老去了,因為我們都背負著更為沉重的東西。我雖知他對我染指政事略有微詞,卻不知我們母子間的隔閡竟已如此之深。初時的依戀與溫情,溫情之後的無情與冷酷,冷酷之後的猙獰與痛苦,便是人間情感的本來面目

  “弘兒,你長大了,真的長大了……你如今是太子監國,做事是要有原則,但更要懂策略,這才是帝王之道。”我在心底無聲嘆息,面上卻若無其事地說著,仿佛方才的不快不曾有過,“這李唐的宏基偉業很快便要落到你的身上,你要好自為之,別愧對了你父皇與我對你的期望。”

  “母后……”李弘一怔。

  我舉步要走,終是停了一下,又道:“昨日突厥使者前來進貢,奉上兩顆冰玉雪蟾丸,此丸乃藥中聖物,可治百病,我已給你父皇服下一顆,令一顆我已命人隨後送來。你好好休養吧。”

  “母后,兒臣……”李弘的嘆息幽幽傳來,卻終是無語。

  我輕笑著踏出殿去,唇邊殘留的笑意卻只化做自嘲的淒涼。

  夏日浮光若金,無聲無息,漫天飄零的璀璨,明亮得令人微感暈眩。可惜光亮愈強,那陰影便愈濃。

  仰頭望去,我只覺疼痛刺目。

  相殘

  秋風微涼,天光明淨而濕潤。我倚了前庭水閣的欄杆站著,紫檀小几,幾個白瓷碟盞中皆盛著簡單的清湯淡菜。

  每日食齋茹素,誦經持咒,打坐參禪,學佛修行,已是我多年的習慣。

  閣樓下,太平與宮人們正在放紙鳶,一路雀躍著,歡笑著。不遠處,李弘與李賢幾位皇子正淨手烹茶,光陰緩逝,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的恬靜與自然。

  “顯兒略顯愚笨,興許是大智若愚。旦兒這孩子自幼便品行純良,無是非之心。弘兒倒是沉穩豁達,可惜太過仁厚,難免有些優柔寡斷,怕亦是難堪大任,賢倒是有勇有謀,可惜常鋌而走險,總是一副魚死網破、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唉……”

  上官婉兒在側,垂首敬候我的吩咐,:“皇后娘娘是在憂心將來大唐的君王麼?”

  我偏頭望著她:“你以為呢?”

  她卻只是淡笑道:“此乃娘娘家事,又是國事,婉兒不敢妄言。”

  “說吧。這裡沒有外人。”我瞥了她一眼,輕聲低語,“你這個孩子,總是太過謹慎。”

  “太子的廢立,事關皇家的威信,若處置不好,極易動搖皇儲的根基,給別有用心之徒可乘之機。 皇后娘娘做為人母,責罰子女,不過是為了教育他們。責之越切,愛之越深,越是寄予厚望。”上官婉兒被我望得側轉了目光,語調中有幾分不自然,顯然不習慣我將她稱為孩子。其實她仍年幼,確還算是孩子,只是生來就置身於險惡之境,便再沒有人將她當做孩子。

  我微微笑了,她確是不同於一般女子,待人接物中庸平和溫婉,與周遭總是維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又善解人意,呵氣若蘭,口齒噙香,總是能使人真心地歡喜起來。

  “飛啦,飛啦!”清脆如鈴的笑聲使我轉了目光,“母后!您看,我的紙鳶飛得最高。”太平牽著紙鳶飛快地跑了過來。她得意地朝我揮手,卻沒留心腳下,拌到一塊石子,眼看著就要跌倒在地。卻被身前之人一把扶住。

  “公主,臣有罪。沒有撞疼您吧?”那男子一身素色,面容俊雅非常,他輕輕放開扶著太平的雙手,跪地行禮。

  太平呆望著他,怔忡在原地,不能作聲。直到聽見宮人的驚呼,她才似回過神來,手中的紙鳶不知何時竟斷了線。牡丹花型的紙鳶似一瓣落花,隨風愈飄愈遠。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太平柔聲對那男子說,而後她徑直地飛奔上閣樓:“母后,我要嫁他!”

  不會有比這更直接的請求了,即便是皇子如此,亦是驚世駭俗,何況是公主。我雖感意外,卻含笑輕問:“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他!”太平有些莫名的緊張,她定了定神,堅定地說道。

  “你喜歡他?”我仍是笑著問道,“你喜歡他哪裡呢?”

  “我初次見他,是在父皇賜的宮宴上,”太平的兩頰浮上少女獨有的紅暈,羞澀的微笑徹底泄露了她的心意,“其他人都對我唯唯諾諾,只有他不動聲色。而今日又見到他,我便知道,他就是我要嫁的人!”

  我肅顏問道:“太平,你是認真的麼?一面之交,你又怎能知道他的為人?”

  “出身名門的才女卓文君,只因一曲《鳳求凰》就毅然選擇了窮書生司馬相如,在遇見他之前,我確是不信這個荒誕的傳奇。而如今,我終是信了。”太平的語氣中有著磐石般不可動搖的堅定,“母后,我是認真的!我知道自己戀愛了,我不了解他,他亦不了解我。這確不理智。但您也曾說過,愛情從來就不需要理智!”

  太平追求愛情的膽識勇氣遠勝於我。或許,一個女子,能真正相信愛情,也是一種幸福。

  我長嘆一聲:“叫那個年輕人上來吧。”

  “臣薛紹,參見皇后娘娘。”那男子登上閣來,恭敬地行禮。

  夜來風涼,薛紹的衣袂輕舉,他雖跪伏著,丰神依然如玉,確是一個少見的美男子。只是眉目過冷,看似無情。

  我問道:“薛紹?你的母親可是先帝之女城陽公主?”

  “正是。”他不卑不亢地答道。

  “如此說來,你的身份確也配得上太平了。”我以輕快的語調說道,“你願意娶太平麼?”

  薛紹不語,只側頭望著太平。

  只是那眸光流轉處的一瞬,他的眼眸忽如一汪青波,漠然的神情里有了悲歡。淡淡暖意染上眉梢,仿佛雲破日出,乍然點亮平靜的韶華。

  我懶洋洋地接過上官婉兒遞來的茶盅,心中是洞悉一切的睿智:“明日我便奏請陛下,將太平公主配於薛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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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穹曠遠,炫目的陽光,瑩如琉璃,靜灑而下,瀲灩蕩漾,光影掠浮,仿若是一場最美妙、最炫麗的夢境。

  緋紅彩繪細紋紗裙,牡丹外袍長曳,碎玉流蘇輕擺,細腰拂柳,青絲如雲,秋水明眸,染粉描黛,太平笑得比春光更明艷:“母后,我好看麼?”

  仿佛嗅到她衣袖中盪來的鳳鳴香氣,醺然欲醉,我笑道:“天人之姿,即使粗布麻衣,亦是美的。”

  在母親心中,自己的子女總是最美最好的。就如同在每個兒女眼中,母親都擁有一張永遠不老的容顏那般自然。

  我命上官婉兒捧出一個沉香漆匣,匣中黃綢內,靜躺著一塊白玉——端然有致,溫潤純淨,似一泓泉水,游離著絲絲翡翠而又清澈見底。

  “女兒有玉,佩戴於身,可定驚。此玉謂之太平,”我微微欠身,將玉佩輕掛於太平腰帶上,“這是我送給你出嫁的賀禮。”

  “那就多謝母后了!”太平咯咯笑著,顧盼生姿,靈動至極,她猶如離巢的鳥兒,等待高飛,對她而言,遠方莫測的前途意味著光明美好的期望。

  我靜望著她,心中輕嘆,面上卻不露一絲悲戚的顏色。

  太平於我,就如同拈起一顆發光的明珠,捧在手心怕摔了,卻又不忍放下。而如今卻要將這掌中珠寶拱手讓人,有哪一個母親不心痛難捨?

  在重重沉悶的宮闕中,唯有太平能令我感覺我的那情感曾經鮮活過。如今她亦走了,這宮中便要冰天雪地,千鳥飛絕,人蹤俱滅,萬物蕭索。

  鼓瑟齊鳴,重重宮門依次漸開。

  大唐最尊貴的新娘——太平在女官的攙扶下姍姍而走。

  紅妝十里,奢華如幻,望之驚心動魄。全副鸞駕鳳儀,是冊後時才能有的。太平的妝奩豐厚,早已逾了儀制。雖有朝臣覺得不妥,曾上書諫言,卻一一被我駁回,而後再無人提出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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