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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不必害怕,貧僧必會救你出苦海。”

  他的承諾那麼重,重得她好幾次都以為他放棄她了,可是他沒有。

  她的手中握緊了自閻摩羅懷中找出的胭脂小盒,她用力地呼吸著,呼吸著這秋雨之中漸漸稀薄的空氣,好像她將要踏入的地方是再也不見天日的地府一樣。

  他愛她的。她想。

  可是他對她的愛,卻並不同於一般男子。

  他愛她,卻不是為了占有她,而是為了拯救她。

  雨水迎面潑來,仿佛不絕的淚,想通這一層時,她的心突然就揪痛了起來,好像有一隻鼓槌,輕輕地、卻連續不斷地敲擊著,繼而愈敲愈快、愈敲愈急,直到她的心跳都變成了飛速的虛無——

  被佛心所愛,實在是一件太盛大的歡喜,又是一件太深重的恐懼啊。

  朝露寺,後園菜圃。

  那一株丁香樹上的花朵,一夜之間,全被風雨摧折盡了。樹下的小人等了許久,從天亮等到天黑,直到小小的身子被大雨淋得眩暈,還兀自不肯離去。

  忽然有一雙臂膀伸來,將他攏進了自己溫軟的懷抱,又趕忙跑到了屋檐下面去躲雨。蕭棄幾乎以為是娘親來了,驚喜地一回頭,卻見是那個不太熟悉的阿姨,心裡立刻就泄了氣,不高興地嘟起了嘴。

  他環顧一周,發現這屋檐下不知何時已站滿了人。明明昨晚在那地窖里還沒有這麼多人呀……這些人,難道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麼?

  “你淋雨啦,小傻瓜!”蕭棄濕漉漉的衣衫將江同伊全身也濺得濕漉漉的,她卻渾然不知,只悄悄地笑話著他。

  蕭棄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終於覺得她似乎是個會數時辰的人,小心地問道:“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嗎?”

  江同伊想了想,道:“好像已經過夜半了吧。”

  夜半是什麼?蕭棄懶得再問了,好像害怕問清楚之後就會失望一般。他難得地安靜著,垂著眼,低著眉,等著他的娘親來接他。

  陡然間寺後一陣響動,院牆外那條浩渺的江水邊倏忽掠來兩道身影,一白一青,一前一後,在夜雨煙波上如鵠隼飛來!

  與此同時,他們手中的長劍當、當、當、當,竟接連在空中交擊了十三下!

  在這昏黑雨夜之中,那本應十分乾脆的金鐵交響便染得模糊起來,仿佛隔岸的鐘聲,震在當場所有奔出朝露寺的人耳邊。

  孤竹君突然停了手,搖搖晃晃地在江邊站穩了腳跟。

  對面的白衣人得了這個空隙,卻也不急於反攻,只調息著平復心跳,抬起頭來,朝他輕輕一笑。

  夜空如洗,大雨打在江水上,宛如無數珍珠砸落,又因了霧氣蒸騰,反顯出抵死的纏綿。一道閃電劈落遠方,剎那間映亮了男子清秀蒼白的面容。雨珠匯成無數涓流自他額前滑落,他的眼睛幽黑而沉默,像是能吸納一切渣滓的漩渦,吐蘊出來的卻是匪夷所思的光華。

  那輕輕一笑,竟讓孤竹君亂了心神。

  四個時辰。

  眼前這人,竟然已與他纏鬥了四個時辰,自滄海宮一路殺到了朝露寺,都沒有分出勝負。

  眼前這人,明明全身傷痕累累、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卻竟然還能這樣無畏地笑出來。

  孤竹君不明白,這個人到底是太勇敢,還是太愚蠢?

  “《既明譜》!”

  一個尖利的聲音當先叫了出來。

  孤竹君轉過頭去,首先卻是被岸邊圍觀的人群驚訝住了,而後才看到趙無謀矮小的身形,伸手指著他的劍,滿面震驚:

  “你修了《既明譜》!”

  孤竹君的心跳驀然一滯。

  ——認識他這麼久,竟不知道他也這麼會演戲!

  孤竹君突感驚駭——自己方才一路殺至忘形,竟然忘了藏招;再看去時,只覺這院中諸人,一一全是惡鬼凶仇!

  眼前的蕭遺卻在一步步後退,直退到趙無謀身前,一手探進了懷中衣袋。

  孤竹君緊緊盯著他的手,如果目光可以化為刀劍,蕭遺的手早已被齊根砍斷。

  蕭遺的面色卻很安定,好像終於已經完成了什麼事業,他拿出一本冊子,靜靜地交給了趙無謀。

  趙無謀看也沒看一眼,便要開口發話,然而孤竹君心中一狠,飛劍御氣直直劈向蕭遺,身子搶上前來,便要奪那冊子!

  只要蕭遺死了——只要蕭遺死了!

  只要蕭遺死了,一切,都還可以任他來解釋,不是麼?

  一個矮小的身影突然自雨幕中飛了過來,一雙短劍唰地齊出,拼盡全力格住了孤竹君這一劍!

  桓九鈴的武功再如何高強,也不可能比斗得過修煉了真正《既明譜》的孤竹君。

  她小臉慘白,雙手將雙劍交叉死死地格住孤竹君的長劍,雙足卻一分分地陷進了泥土裡去。內力不斷流入雙劍,又不斷被孤竹君充沛磅礴的內力反擊回來,震得她雙手都流血了,但她卻始終沒有撤劍。

  蕭遺以劍拄地,靜了半晌,突然伸手將桓九鈴往側旁一推!

  桓九鈴真氣陡泄,整個人飛了出去摔落在粗糲的河岸上,脊骨劇痛,然而竟是撿回了一條性命。她幾乎不能再思考,便又大喊著撲了上去:“蕭遺!”

  作者有話要說:

  ☆、人世幾歡哀

  沒有用了。

  蕭遺已經向孤竹君的劍尖迎上身去,沉淵劍擦過孤竹君的肩胛,而後錚然落地。

  他的氣力已用盡。

  孤竹君的長劍,正正插在他的心口,膻中大穴。

  孤竹君首先是疑惑:殺一個身懷《既明譜》與九歌十三劍的男人,怎能如此輕易?那一方清瘦的胸口,怎麼沒有流血?他於是一咬牙,反腕一擰——

  終於見到了鮮血。

  卻不是噴濺上天的,而是緩緩地、如小溪一般流出來的。

  不知何處傳來了小孩子的哭聲,讓孤竹君更加心煩意亂,他還想拔劍再刺,便陡然感覺到肩頭銳痛——

  微側首,一寸的劍尖自他肩頭冒了出來,嫣紅的劍尖,與他的血同色。

  他卻聽見蕭遺開口了:“不要……殺他……留活口……”

  而後,蕭遺便倒了下去。

  他支撐了四個半時辰,終於支撐不住了。

  他沒有等來采蕭,正如蕭棄沒有等來母親。

  他聽見蕭棄的哭聲了。他極艱難地轉過頭,雨水卻模糊了他的視野,他想告訴蕭棄,不要害怕……你的……父親,會永遠保護你和你娘……

  可是他再也看不清楚蕭棄的樣子了。

  他不願閉上眼,仍舊是睜著眼睛凝望著落雨的夜空,雨水流遍他的四肢百骸,他不覺冷,反而好似看見了天邊最亮的星辰,就像采蕭的眼睛,她曾經那樣明亮地注視著他,對他說:“蕭遺哥哥,我喜歡你呢。”

  他記得自己曾經撫摸她的胸膛,感受她的心臟在他掌下搏動,一下、一下,堅強而有力。她的身軀是溫軟的,她的長髮是清香的,她幽麗的容顏在慧黠中藏了幾分深情,那一刻他想,這是真實的。

  參禪五年,求佛五年,修得四大皆空。

  到頭來卻發現,有那麼一個人,和她有關的一切,都不是空的,而是真的,都不是夢境,而是現實。

  就為了留住這份真實,他寧願去死。

  蘇寂站在院牆邊,看了一眼江上的景象,又走了回去,走到燕西樓身邊,問他:“我剛才看見了什麼?”

  燕西樓將她拉到圍牆邊藏好,深吸一口氣,才看正她的眼睛道:“采蕭,你振作一點,我們現在先躲一躲。”

  “哐啷”一聲。

  青川劍掉在了地上,那一串紅瓔珞也摔在了地上。

  地上的水窪立時將那鮮紅的流蘇淹沒了。

  似乎是手腕脫力,蘇寂絲毫沒有發現青川劍已掉落,天邊雷聲隱隱,雨勢又急了起來,她卻仍然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燕西樓。

  她說:“我剛才看見和尚死了。”

  燕西樓道:“不可能的,他不會死。”

  她說:“你們都拿我當傻子,一個個自以為在保護我,其實是害我。”

  燕西樓道:“我們怎麼可能害你?不要說我,就說蕭遺,蕭遺他哪怕害死他自己也不會害你!”

  她說:“你們不讓我死,就是害我!”

  最後四個字她是咬牙切齒地吼出來的。那聲音太亮了,好像往夜空拋了一把爆竹,卻全部悶死在了淅瀝瀝的雨里。

  圍牆裡面的那些人嘈雜起來,不知他們有沒有聽見這一邊的這一聲絕望的嘶喊。燕西樓隱隱覺得不對,一把拽過她的手便要往外跑。

  蘇寂扯了死力去掙,卻掙不脫,在厲鬼獄中關押了太久,渾身都似散了架一般地疼痛。這樣也好,她想,就像把這一副業身軀都給拆散了,骨骼血肉都給打碎了,才能抽出那一縷魂魄,那一縷與和尚分離太久而微弱瀕死的魂魄,再也不受任何阻隔,飛到和尚的身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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