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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宜修黛眉微蹙,似乎沒有聽清他說的話,“什麼?”

  燕西樓於是面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

  五百兩黃金,三十二個人。

  曲宜修沉默了。

  她一沉默,她周圍的人便也都不動,連帶著好像連這風雨也靜止了,以一種詭異的姿態停在了半空。

  她忽然用力搖了搖頭。

  “我不信。”話音乾澀,“你將懸頭簿拿給我看。”

  燕西樓坦然道:“御琴門害死血燕子夫婦,你大約是知道的吧?我便是血燕子的長子蘇羽,三年前的那個秋日,你全家屠滅,而我出現在長安城,你難道不覺得太過巧合?”

  曲宜修靜了靜,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話,慢慢地、低著聲音道:“我知道你是蘇羽。”

  燕西樓一怔。

  曲宜修眼睫低掩,似乎終於感到不能忍受,話音如急雨,“可是……你為何要救我?你殺了我全家,為何要救我一個?”

  燕西樓低低地道:“我並不曾救你。”

  曲宜修抬起頭凝注著他,那一雙秋水般的瞳子裡仿佛盛了雨,盈盈欲墜,“你為我治傷,為我殺人,然而我卻是你的仇人,你……你這樣做,不覺得……很無恥?!”

  燕西樓呆了呆。半晌,才慢慢道:“我那個時候並不知道你是誰……”

  ——“啪!”

  一聲耳光,帶著雨漬炸響燕西樓的耳膜,他捂著半邊臉頰,卻沒有任何反應,整個人都仿佛凝在了雨幕背後,變成了一塊沒有感情的頑石。

  “唰”地一聲,青川劍再度彈出,蘇寂欲衝上前去,燕西樓卻開口道:“你放她走,我任你處置。”

  曲宜修慘笑,“任我處置?你現在這副樣子,還有臉跟我談條件?”

  “我有懸頭簿。”

  燕西樓安靜地、寧定地道。

  蘇寂詫異地轉過頭。

  這一刻的燕西樓,竟然有些像和尚。

  面目寧定安詳,在失去了一切之後,反而再也不逃避了,坦然地看著曲宜修,就好像看著一段曾經真切存在、如今卻散落成灰的夢影。

  “現在,我們還能不能談談條件?”

  ☆、此地曾輕別

  自滄海宮的包圍圈出來以後,燕西樓便再也沒有說過話。

  他的表情一直很平靜,就好像永遠凝固在了那一刻,那一刻,曲宜修輕聲對他說:

  “燕西樓,我寧願顧懷幽當初一劍殺了我,這樣,我就不會遇見你。”

  與君初相逢,即是斷腸時。

  不如從來不曾遇見過。

  曲宜修說完這句話,便向後退了一步,讓出了一條道路。她身邊的人便也都讓開了。

  蘇寂看著這黑壓壓的人群,忽然明白過來,“是你!”

  曲宜修輕輕一笑,“是我。”

  蘇寂握緊了青川劍,“你才是宋門實際上的首領,對不對?執意要滅滄海宮的不是孤竹君,而是你,對不對?”

  “你說對了一半。”曲宜修安然地看著她的眼睛,“執意要滅滄海宮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我,還有一個,是蕭遺。”

  燕西樓走了。蘇寂跟在他身後。

  曲宜修在雨中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雙腿都發酸了,眼前也仿佛出現了無數的幻影。

  那些幻影里有她的父母:“不錯,我們是算計了血燕子,可他們的兒子滅了御琴門滿門!”有宋知非:“宜修,你……真的要這樣做?也罷……不論如何,我總是與你一道的。”有江同伊:“我是來嫁人的,你又是誰?”有蘇寂:“你可明白你這條性命是我從顧懷幽手底下求來的?”

  ……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君子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給她的笑容,他給她的保護,都不過因為她是一個親切的陌生人而已。她怎麼竟忘了呢?他是一個那樣心狠手辣、糙菅人命的江湖浪子啊。

  他本來就沒有是非觀。他喜歡誰,就對誰好;他厭惡誰,就對誰差;性情一發,手起刀落,眼都不眨一下。可偏偏也是這個人,最擅長逃避,每當遇見迫得他不得不當面相認的當口,他就立刻遠走。

  ——如果他不是這樣逃避,他與她之間的誤會,是不是早早就能解開了呢?

  ——如果他不是這樣逃避,他與她二人,總有一個此刻是已經死掉了吧?

  曲宜修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好像覺得這金絲面具太過沉重了,她竟然慢慢抬起手將它揭了下來。

  四周的人都“噝”地倒吸一口涼氣。

  她未作反應,挪動遲鈍的步子往外走去。

  終於,有個人耐不住了上前來道:“修姑娘,此刻如何是好,還請修姑娘示下。”

  曲宜修回過頭來。

  那人陡然一震,曲宜修看見他的瞳孔驚恐地放大了,眼底全是她醜陋可怖的面容。

  她愈加詭異地笑了笑。

  “去給你們少爺收屍吧。”她說。

  知非……知非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她想起知非的眉目,寬廣沉靜,那是飽讀詩書才能沉澱出來的氣韻。然而他的心卻是窄的,窄得只能放下一個女子,不論這個女子想要什麼,他都設法為她辦到。

  包括,為她去死。

  知非……是不是愛她的呢?

  她不知道。她隱約有些感覺,卻也沒有力氣再去思考與探詢。她想,就這樣吧,似她這樣的女子,總是要害死幾個人的,不是麼?

  一直怨恨殺人鬻首的滄海宮,其實啊,自己手上的罪孽,又何嘗比滄海宮的少呢?

  那人沒聽明白,還欲再問,修姑娘卻已經消失在了風簾雨幕之中。

  那個窈窕的背影,脊樑挺得筆直,卻是倏忽就不見了,好像一把薄薄的香灰被一陣輕風吹走,再也沒了蹤跡。

  夜雨如謎。

  “哥哥。”蘇寂終於忍不住叫住了他。

  似乎是這個稱呼太過陌生,令燕西樓身形一僵,而後,他回過頭來,“怎麼了?”

  此時他們正奔在往朝露寺去的路上。雨聲漸弱,漸成一片模糊氤氳的水汽,籠得一天一地都看不分明。

  “你真的有懸頭簿嗎?”蘇寂不能相信,懸頭簿是柳拂衣的性命,是整個滄海宮的性命——

  也是,這一場戰役最關鍵的所在。

  “沒有。”燕西樓坦然回答,深深望她一眼,“懸頭簿很早就已不在滄海宮了。”

  蘇寂全身一震,“我不懂!”

  燕西樓嘆了口氣,“很久以前,柳公子便將懸頭簿交給蕭遺了……”

  蘇寂的面色頓時煞白,思路竟一時不能轉圜,“這——公子是在害他!”她清聲大叫,臉上雨跡縱橫,一點儀態都不顧了,“他拿了懸頭簿去與孤竹君爭鬥,他難道還有活路?!又是柳拂衣幹的好事,是柳拂衣要害死他!”

  “這不是柳公子的計策。”燕西樓的聲音沉緩而悲哀,“是蕭遺的計策。”

  蘇寂呆住了。

  大雨傾盆,她的容顏蒼白如雪,一雙眸子湛亮如妖鬼,直直地瞪視著她的親哥哥。她的腦海里忽然閃現過無數張面孔,無數個聲音,隆隆轟鳴,令她頭皮發麻。她的表情漸變得呆滯,口中機械地問道:“曲宜修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她說,還有一個,是蕭遺——是什麼意思?”

  燕西樓靜了靜,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辭,緩慢地開了口:“采蕭,我問你一個問題。”

  “嗯。”

  “佛行道上,見有人溺亡海中,你說,此時佛如何做?”

  “自然是救他。”

  “蕭遺卻不是這樣想的。”

  “那當然,他又不是佛。”

  燕西樓搖了搖頭,“蕭遺想的,是填平了這苦海,從此以後,便再也無人會溺亡其中。”

  蘇寂停住了腳步。

  燕西樓轉過身來看著她。

  她的聲音是顫抖的,好像剎那的頓悟,好像跋涉千里,一心竟終成死灰——“那麼死在海中的那個人,是誰?是佛——是他的肉身,對不對?他將自己也做了填海的材料,對不對?!”

  ——“采蕭!”

  燕西樓在身後大喊著,蘇寂卻不管不顧地飛奔了起來。

  雨水如割面的刀子,一下下撕裂她的肌膚,她的身體是徹骨的寒冷,然而胸腔里的那顆心卻火熱得好像燒了起來。她從來沒有如此刻這樣恐懼,恐懼自己即將失去生命中最重要、最珍貴的東西;然而她也從來沒有如此刻這樣歡喜,歡喜對方竟也將自己看得如此重要、如此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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