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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這個地步,薛四的臉色已然沉了八九分了。陳焉緩緩住了聲,呈著那塊絹布中幾顆銀塊,緘默地候著他的話。

  薛四終是伸手抽了他手上絹布過來,包好掖入袖中,嘴裡喃喃念著:“既是老徐家介紹的,緩一緩也可,只不過,若月月皆如此,休怪我不講情面。生意不是這般做的,一行有一行規矩,多少人等著這鋪面呢。原不是說你退役下來時領了不少軍餉,是個大主顧,我看……”

  薛四沒接下去。

  陳焉只是微微苦笑。這樣酸溜溜的話他也唯有默認的份。畢竟,他的確並不是什麼大主顧。

  隻身所有,不過是腰間一柄早已沒了用處的長劍。自他退出軍籍,這劍,怕是再用不上了。

  ——也用不了了。

  斜風處,有一綹捎著初夏草木蓊鬱的氣息,無意撩上了他的衣角。風過翩躚。他右邊的長袖空蕩蕩翻疊而起,像一隻沒了篾骨的紙鳶。

  * * *

  金戈鐵馬,船搏浪碎,惟有夢中相見。

  醒來時,他已不在南州水師。面前一堆木屑,一截殘燭,一硯墨,一支筆而已。

  窗紙透過來的幾絲晨曦照上陳焉的臉,他恍惚低頭,地上有三張揉亂的紙。第一張揉得極深,滿是懊惱。第二張痕跡緩了,無奈重了。第三張只是輕輕揉作一團,拋落在地,卻已有絕望之意。

  紙上儘是歪歪扭扭的字。

  他嘆息一聲,把紙都撿了起來,撫掌而上,一一展平。墨硯里墨跡未乾,再磨出半盞來,蘸筆在手,毫尖在皺巴巴的紙面上有點打顫,好半晌才寫出一道平直的筆畫。

  木材行的掌柜見他是個單手木匠,滿腹狐疑,偏偏他又是荼南十六州來的,在京邑無親無故,叫人看他不起,故意刁難,讓他把所需木材的質地、木齡、疏密、紋路全部用紙寫成清單列好,他才肯為他進貨。陳焉的老父曾是做木器的好手,他兒時尚未從軍,倒是跟父親粗略學了一些木匠的活兒,可他現在的手做得粗活,卻做不得寫字這樣的細活。三張紙寫到三更天,滿紙慘不忍睹。他倦極而睡。

  本不想勞煩他人。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天一大亮,他便簡單作了梳洗,懷裡揣著一張勉強能讀的清單,期望鄰里中有能讀書識字的,替他工整地抄上一份。

  暮春立夏時節,清早乍暖還寒。一絲沁骨的風捎來了北地的凜凜凍氣,竄入他肩頭搭著的寬大披衫內,右臂的斷處忽地一陣瑟縮,疼從骨頭裡瀉了一大片出來,冷冷地浸著血肉。陳焉下意識蹙眉喘了一口氣,左手按了過去,懷中的紙卻被風一揭,“嘩啦”一下捲起數丈,直落而下,沿著巷內青石磚的街道跌跌撞撞掃了出去。

  紙張隨風一抖,舒展的肢體卻被一角白衫截住,包住了那人的袍子下擺,擱住不動了。

  陳焉吃驚地往上看,居然見到那日一張如覆霜雪的臉龐,怔了怔,立刻尷尬不已地把頭往下低。又叫人笑話了。

  那謝大夫低眼斜斜一瞰腳邊的紙張,朝他撇嘴一笑:“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你平白長了一副好身板,居然連紙都拿不住麼。沒用。”

  他雙頰隱隱燒了起來,然而羞愧之中又有幾分苦澀。他已是廢人,說不定真的連書生都不如。

  那人微微一偏頭,再仔細往腳邊的紙面上看,眉梢往上一個斜飛,爾後似乎又有顰眉之色,低身把地上的紙撿了起來,上下讀了一遍,方悠悠問道:“你是木匠?”

  陳焉點點頭。

  “這字真醜。”毫不含糊,一針見血。那張白紙被一隻手猛地拍回陳焉懷中,手的主人早已揚長而去,踏入他家醫館,再不多半句客套寒暄。

  怎能不醜。陳焉苦澀地嘆了一口氣,笑著搖了搖頭。左手寫出來的字,如何能不笨拙生澀?

  就像他這個殘疾,叫人看了就難受。

  【南柯巷】·二

  巷角一家棺槨店的夥計可憐他沒了右手,又見他中規中矩,溫良恭儉,便代勞抄了一份整整齊齊的單子。陳焉感激不盡。

  木工活除了板材,還需錛,鑿,刨,鋸,鑽,銼,斧,刀,量尺,畫規,繩墨。樣樣俱全後,考究的便是手上的功夫。他從木材行取了木料,忖量自己不動繩墨規矩已久,惟恐手生,便先做了幾樣留著他家常用的小器物,權當試練,待模樣耐看了,再擺上櫃檯。

  院子裡的老槐槁瘦,葉不遮蔭。夏初日光當頭,居然也有幾分火辣灼人,他挨著牆坐也沒能避開多少,幸好石頭尚有一點濕涼,解了炎熱。他用手不便,於是借著一塊沉甸甸的壓石和幾根輔助的木樁,伸展繩墨,將丈量好的板材抵住刨刀,一下一下削平。鮮嫩的刨花有著木屑獨有的清香,堆在腳邊,卷卷的模樣頗有幾分乖順可愛。

  忙著活兒的時候,隔著院牆常常會聽到有人淒聲嚎叫,有哭,有鬧,有折騰的,有撒潑的,最後都被一聲“怕疼就滾”喝住,登時死寂一片。

  有時候,他甚至會輕輕笑出聲來。

  不是不記得自己頭一回鬧了笑話的窘迫。可從窘迫到熟知,從熟知到習慣,習慣了,聽不著反倒有點落寞。

  微微笑著,木色的刨花在他板凳邊上漸積漸密。一支不知哪來的常青藤在他身後爬了半牆高的時候,他的木器已經可以在鄰里之間為他籌一點錢了。陳焉終於略略把心事放了。幸好他還記得老父昔日最為擅長的荼南雕花,聿京人愛極了南邊的精細紋樣,在小几妝奩上刻上一些,京邑的女兒家總是喜歡的。

  京人忌諱殘疾。起初,鄰里對他多有嫌惡,不願親近,自他親自攜了木器上門,徵詢意見,周圍的幾戶人家與他打過多次照面,也漸漸熟了些,閒暇時就會偶爾跟他搭兩句話。陳焉是新搬入的住戶,他們見了面生的,總喜歡把回春草堂里的那位謝大夫拿出來大肆渲染一番,生怕他不知道底細惹禍上身似的。

  陳焉聽了方知大夫姓謝,名皖回,也不是京城人氏。當年白髮鬚眉的老師傅帶著兩個徒兒從單州徙遷聿京,就在這歸溪二里的南柯巷開了醫館。老師傅藝技精湛,闖出了響名聲,京城士族平民都有不少慕名而來,散金求醫。

  名師出高徒。老人家過世之時,大徒兒已被選募入宮,位居太常醫官,而小徒兒不願入仕,便留在了草堂當民間郎中,守著師傅的館子營生。謝皖回得了家師真傳,看病抓藥一手獨攬,偏偏那張嘴比他的醫術還要厲害,脾性乖張,火氣不小,許多初來投醫的人都被他罵沒了膽子,萎縮不敢近前。好在久而久之,一回生,二回熟,眾人都曉得他嘴上雖狠,手裡的功夫卻一絲不苟,縱是罵人也權當兩耳生繭渾然不睬。時日深了,大家見慣不怪,就算聽到“殺人”“救命”之類的嚎哭慘叫,也置若罔聞。

  陳焉恍然大悟。他被那謝大夫譏誚了兩回,對他終歸有些迴避,在門口偶然碰見也只是客氣地打個招呼罷了,沒有深交。儘量不見為好。

  然而這儘量兩字,也在一個月牙西斜的夜晚被輕輕撕破了。

  那夜他做了夢。夢中他身形晃蕩,儼如一縷漆黑的魂魄,被扶搖狂風猝然抽回浛州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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