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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齊昱定是懂的。

  這麼多日子以來,他枕在齊昱身邊,偶然夜裡所見,齊昱在沉睡中總蹙著眉頭。清晨在延福宮裡醒來,齊昱下榻洗漱後的第一樁事,必然是去審前夜卡在宮門的摺子,而周福說,每一日清晨都必然會有這樣的摺子。

  他能見著的摺子於齊昱而言只是政事的冰山一角,天底下每日每時每刻都在發生這樣那樣的事情,而齊昱是個悉心非常的皇帝。就連他有一回偶然讀書問起關西十年民耕之事,齊昱正點著墨批折,隨口兩三句答他話,也皆頭頭是道、舉重若輕,何人何事門門清醒。

  齊昱是個好皇帝。

  連周福聞他有了退意,都哭得淚染衣袖。

  好巧不巧,這個絕頂好的皇帝因他溫彥之的緣故,居然要辭殿了。

  龔致遠低沉的哭一聲聲叩在耳邊,好似公堂上落判的驚木,叫溫彥之突然覺得自己很卑鄙。

  因他至今竟連一句要齊昱不要放棄皇位的話都沒有說出來過,他只一次次無用地說著不值當、不值當,還盼著齊昱能聽進父兄一句勸,又害怕齊昱聽進任何一句勸,就這麼託詞是齊昱一心堅毅不聽諫言,他閉了自己的忠君愛國和良知,一心只要想著和齊昱好,其他都不管不顧。

  只要有齊昱就好,只要齊昱與他一心一意就好。

  是故高麗和親之事才起時,他以為所懼之事將要發生,他以為會失去齊昱,終於快驚怕到昏厥過去。

  可當他可以怕得顫抖,他可以怕得哭泣的時候,是齊昱穩穩地站在前頭,擋著所有的風,所有的險,他笑,他一動不動,如磐石,如江河,如山如海。

  是齊昱去解決事情。

  溫彥之一吸鼻子,胸腔中有一塊沉沉地痛起來。

  “溫兄……”龔致遠看著溫彥之的臉抽噎一聲,“你哭什麼?”他慌亂地拿袖子直擦自己的眼淚,“是不是我將你帶的?……你你你,你別哭,我不哭了,我們都不哭……”

  “好,不哭了。”溫彥之強笑了笑,“知桐大約在你家等得急了,別叫他擔心才好。”

  .

  到龔致遠家的時候,方知桐已燒好了飯菜,零散擺了一桌子,沒想到溫彥之要來,添了副碗筷米飯還有些不夠。龔母聽聞溫彥之來了,一勁兒抓著溫彥之手背拍,問他龔致遠的和親之事怎麼樣了,對方姑娘家是公主,當是瞧不上自己這兒子的,兒子在宮裡有沒有闖禍,可別招惹了麻煩。

  龔致遠忍著鼻酸扶老娘在桌邊坐了,一邊端著碗夾菜餵老娘吃飯一邊道:“娘,別說得兒子多寶貝似的,是兒子配不上公主,同公主沒甚關係。”

  龔母就著他手吃了兩口,咽下去,雙目遠望地悵然嘆道:“兒啊,是娘這身家……拖累了你啊,不然……”

  “胡說什麼呢,娘。”龔致遠臉上對著母親笑,眼睛卻立時流出了淚,“沒娘養,哪兒有兒子如今呢。公主天人之姿,兒子瞧瞧她是真的,是好的,也就安心了……兒子往後頭,還和娘一起住,還和娘一起吃飯,這不挺好?”

  龔母笑得抬手要打他,可因看不見,一手打空了:“小子盡嘴甜了,不成婚,守著老娘是什麼作態……你要叫溫三公子跟知桐,都笑死你……”

  龔致遠不著痕跡拿袖子擦過眼角,又舀起一勺飯來餵給母親,“他們笑我還笑得少了麼,我才不怕,說不準我幾個裡頭,我還能是第一個成親的呢,到時候瞧瞧誰笑誰。”

  一旁溫彥之猛扒口飯來嚼,只如嚼蠟般咽了,方知桐擱了碗去給他盛湯,一言不發。

  伺候龔母用好飯,龔致遠是根本沒了心情吃東西,只胡亂扒了些進肚子,便又扶母親進屋去歇息,鋪床理帳打扇,一絲不苟,見近來蚊蟲多了,還想起問前頭他在淮南的時候找來的短工將驅蚊香收哪兒了,怎找不見,龔母笑說她又瞧不見怎會知道,龔致遠又著緊地出去買,不一會兒帶著驅蚊香回來,還重新給母親買了個蕎麥的腰枕,擱在床角說母親起來坐著的時候能用。

  折騰好一氣,龔母驚風了一早上,這才安穩睡著,龔致遠從主屋出來的時候,方知桐已領著溫彥之坐在院裡將新科可能的選題都給猜了一道,活活一副穩拿禮部貢院的感覺。

  “擔心一秋呢?”龔致遠坐在二人旁邊的板凳上,遞了個蒲扇給方知桐,“有些熱了,扇扇罷。”

  方知桐接過蒲扇,自己不熱,就隨手給溫彥之扇了兩下:“一秋腦子好,可學問不紮實,不愛看的篇章都不頌,我恐今年蔡尚書能出個策論的題難住他,只望他別抽到就好。”

  “是,只你是個算命的,替一秋將難的卷都避了才好。”溫彥之笑抓過他手上的扇子遞開,“你不扇就給龔兄扇罷,我不熱,龔兄受累。”

  龔致遠擦過腦門兒上一捧薄汗,不客氣接過扇子來扇,心不在焉道:“溫兄,你還別說,當年知桐也是吃了年紀的虧,狀元怎麼都不會點給個十六七的娃娃,不然何得便宜了那崔蒲去。”

  溫彥之疑惑:“崔長丞?他進鴻臚寺是狀元……?瞧著他模樣,並不像啊。”

  “怎麼不像?”方知桐扮了張嚴臉,忍著笑學溫彥之的神容瞪他:“你們狀元不都這呆頭呆腦的悶石頭模樣麼?”

  溫彥之頓時更板起臉,伸手奪了龔致遠手裡的扇子就砸他背上。

  方知桐沉笑著拖長了聲音,“喲,溫三公子還發脾氣了……救命吶,你們狀元怎麼打探花啊?瞧不起人怎的?那兒還有個榜眼呢,打他不打?”

  溫彥之惡狠狠道:“不打,今兒就打你。”

  龔致遠好容易終於被二人逗笑,笑得直點眼角,心情是平復了些。

  卻正此時,院門卻被人砰砰拍響了,三人對視一眼,方知桐坐得離門最近,便起身去開了門。

  門一打開,竟是個身著湖綠色華服錦袍的小公子,領著兩個僕從走進來。

  “這是……”方知桐隱約猜到了來人身份,訝然看回龔致遠身上。

  龔致遠手裡的蒲扇都嚇落了,手足無措地站起來,“公公公主你怎麼來了……”此時他窘迫得想將自己這破敗小院兒全都給遮起來,又在想是不是該先端茶奉水,一時不知往左去還是往右去,焦得一顆心快捲起皮來。

  壽善公主一雙秀眉簇往眉心的一點硃砂,妙目含了怒氣周顧一圈,最終目光落在龔致遠身上,恨恨一嘆,推開方知桐一步上前,張口就是大段的高麗話向龔致遠砸去。

  龔致遠連忙抖篩糠似的扯溫彥之:“溫兄溫兄,小公子她說什麼,我我我……我聽不懂!你快幫我!”

  “……我?”溫彥之也就早年在溫府住的一年半里,由父親尋了個高麗人來逼著學了些高麗話,還只能聽不大能講,聽得還不定能全對,此時情狀緊張下前幾句已聽漏了,而壽善公主此時還在滔滔不絕地講,他只能迅速大意翻道:“……公主問,你為何要拒婚事,她千萬里隨……國君來此處,已經豁出女子的……顏面?高麗國政……龔兄,這句子頗難,我不懂……公主,可否說慢些?我不比我父親。”

  壽善公主聞言一頓,已經說紅了的雙眼瞪了溫彥之,又回望向龔致遠,薄唇氣得微微顫動,瑩白的臉容泛起紅來,她眉目間要強的那分顏色褪了些,只剩了不解與冤屈,一眼盈著未落的淚水,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問:“龔,致——遠,你怎麼可以,拒婚?你,記不記得,四年前……你跟我,說過,什麼?”

  龔致遠拉著溫彥之的手一搖晃,幾乎又要哭出來:“我說了什麼,公主?”

  壽善公主怒道:“你,說你要做大官,等我,嫁給你!你說,你要一輩子,待我好!無論何時何地,不管,我是誰,我找到,你,就不用,愁了!”說罷她一推龔致遠,用力叫道:“你騙我!你騙子!”

  龔致遠被她這一把推去了地上,溫彥之方知桐趕忙去扶的時候,後頭主屋突然傳來龔母老邁的聲音,擔憂道:“兒啊,是誰來了?”

  三人驚起回頭一看,竟是龔母披著外袍顫巍巍摸牆出來,一手還在身道前虛無地探索,目光空靈卻憂心地望向院裡:“兒,是不是宮裡來人責罰你了?你闖了什麼禍呀?”

  “娘,你怎麼出來了……”龔致遠從地上一撲爬就跳起來,立時扶住母親。

  “娘……?”壽善公主愣愣地看著龔致遠扶著雙目失明的老嫗,忽然失力地往後重重退了一步,一時痛苦地緊緊閉上雙眼,瞭然的眼淚終於滾落出來。

  她突然都懂了,此時問什麼都是虛妄的。

  龔致遠扶著母親看著壽善公主哭,心裡只如被老鈍的刀片活活削刮著,痛得無以復加,可雙眶卻乾澀,流不出一滴眼淚:“公主,我,我沒有想騙過你……我沒有……”

  都是命。

  壽善公主抬手捂住口鼻,低沉地哭叫一聲,一言不發地扭過頭衝出了大門去。兩個僕從慌慌追上了,方知桐本有心想追出一兩步去看看方向,可這時龔致遠雙腿一軟就跪坐在了地上,帶得扶他的溫彥之都一個趔趄。

  方知桐連忙替龔致遠扶著龔母,溫彥之擔憂急急道:“龔兄龔兄,你沒事罷?”

  再這麼下去,人都能折騰瘋了。

  龔致遠雙目乾澀到發痛,看向壽善公主身影消失的那扇門扉,幾乎睚眥欲裂。他抬手揪著領口,受溫彥之扶著掙扎站起來,虛弱道:“……我沒事,沒事……”

  .

  齊昱從武英閣出來的時候,暮雲已然爬上了天際。府兵改制之事初見框架,溫熙之跟著溫久齡隨齊昱往外走,到僻靜處暗衛迎上來一人,齊昱問他溫彥之在哪兒。

  溫熙之卻先道:“皇上給彥之安了暗衛?何時?”

  “挺久了,他自己也知道。”齊昱淡淡看了他一眼,“怎麼,溫二哥,你驚什麼?你第一日認識朕?換了是你你不安?”

  溫熙之無言以對,瞥眼見老爹也是一臉驚詫:“皇上是怕……”

  “眼下倒還無虞,不過……”齊昱沉靜地看了眼天邊殿角西沉的日暮,悠然嘆道,“日頭在的時候,天下人間都暖著,一眼望去都是善人善事,可日頭若是一落下去,哪怕之後的月亮再圓再好,也保不齊沒有個冷的時候……到時晝夜更迭,是妖是魔便都出來了,二位大人也小心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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