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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久齡拾了袖口拭淚,強打精神道:“下官這是感動啊蔡尚書……嗚——皇上勤勉治國,真真上行下效,就連我兒這不濟事兒的糊塗東西現下也知道克己奉公了,出息了,知道忠君愛國、鞠躬盡瘁了!下官如何能不感激涕淚!”他轉身向齊昱顫巍巍一作揖:“皇上啊,朝中上下皆以國任為重,聞此和親佳訊亦該天下歡騰,真是極好的!”

  這番話便是說他麼兒對齊昱一片丹心,卻被齊昱這渣帝踏成了灰,什麼國任佳訊歡騰極好,統統都是反話。

  齊昱聽得頭大也火大,還沒說話出話,竟聽那屏風後頭愈發刷刷刷了起來,而另側溫熙之又踱出一步。

  “溫大人說的是。”溫二哥清眉淡眼道,“可見國運昌隆,天道眷顧我朝,臣以為可請相國寺譜寫祝經,焚香禱告,以還天願,亦祝和親之事順遂。”

  齊昱:“……???”

  ——你是幫你弟弟還是慪你弟弟?!

  ——再煽風這鬼火就要燎了朕御書房的瓦了!

  不想旁邊毫不知情的薛軼一聽,還贊同頓首:“是,皇上,如此也可見得我朝對高麗此舉的重視,於邦交中實乃錦上添花。”

  ——添什麼花?!

  ——朕想給你臉上也添個花!

  齊昱現下直想將手邊的茶盞摔在薛軼臉上,還有麒麟鎮紙,還有玉硯,還有蟠龍玉璽,還有那洗筆的瓷缸子!

  屏風後傳來聲軟炭折斷在紙上的聲音。

  接著傳來聲紙張被團起來扔掉的聲音。

  齊昱難受,齊昱想哭,齊昱想散場,齊昱想抱著溫彥之待在延福宮裡不出來了。

  這皇帝朕不想當了。

  不如辭殿,不如退位。

  “……”齊昱滿腦亂麻一道道滾,頗為焦心地扶著額,此時若他再不嚴正表態,那屏風後頭估摸就不是筆折了紙揉了。

  大約溫彥之能在花箋上把他畫成個持戟血口的夜叉,夜叉腦門兒上還寫著“昏君始亂終棄不得善終”幾個大字,釘在藏書室外頭的折牆上,每日擲鏢扎著玩兒。

  ……想想背脊都發涼。

  齊昱寒著嗓子抑鬱道:“諸位,祈文禱告還願等事……就不用了,蔡尚書,溫大人,記下罷……”

  他字字頓頓道:“這和親之事,朕不應。”

  “為何啊皇上?”蔡尚書和薛侍郎滿臉震驚,二人連忙跪下,蔡尚書道:“皇上,高麗雖向來友善,可若我朝拒了和親之事,高麗惱怒起來,不再對我朝稱臣不再對我朝朝貢,或與和倫托等部族裡應外合攪擾作亂,這可如何是好?”

  薛侍郎也沉沉道:“皇上雖立誓天下不安不納妃嬪,可皇上登基三載治國兢業,以致如今水旱之事已止,邊境戰事方息,四海俱定,內順外安,皇上宏願已結,是時候感應天恩為皇族開枝散葉了,皇上您後宮空虛啊。”

  “朕的後宮,還不勞你們操心。”齊昱支著身子轉了轉手腕,垂眸看著禮部二人的後腦勺,“食國俸,忠君事,朕不應那和親,你們便想想如何去拒了高麗就是,要麼讓老國君在宗室里重選一人,要麼就賜禮安撫,朕還不信了,朕不應那親事,莫非他還硬塞不成?”

  蔡尚書很慌:“可是皇上,沒有道理要拒此和親啊,和親乃是利國利民之善舉,臣望皇上三思!”

  “蔡尚書,別再勸了。朕三思已過,不應就是不應。”齊昱指節在御案上敲了敲,瞥眼堂下終於止住哭的溫久齡,嘆口氣笑道:“溫大人,成了吧,如何不應,如何交涉,這便是你的事兒了,朕信溫大人,不會叫朕失望。”

  溫久齡抖抖自己濕透的袖口和手裡的絹子,恭敬跪下道:“臣遵旨。”

  齊昱揮揮手:“蔡尚書薛侍郎先退下罷,二位溫大人留一留。”

  禮部二人便打禮跪安退下,周福在側旁向殿門口的小太監揮了揮拂塵,小太監便懂事地將御書房三重殿門正側兩廂都關上了。

  隨著那門關上,溫久齡和溫熙之眼見齊昱從御座上起身,急急走到了秋jú屏風後去,一屏掩了二人,露出的半截沙青色衣袂一動不動,沉靜片刻後,齊昱低沉的嘆息響起,輕輕道:“溫彥之,你別生氣,我也是才知道這事兒。”

  而屏後遲遲未傳來溫彥之的聲音。

  老爹溫久齡垂眸想了想,向溫熙之看了一眼,父子二人相顧嘆氣搖頭。

  有些事不是視而不見就真的不存在,也不是想避就確實能避過。

  齊昱是個皇帝,至少在他實現那退位的心意之前,他依然坐著那御殿上的大金椅子。

  朝中權和利,傾軋與制衡,無論如何會牽扯到帝王姻親。從前內憂外患,尚有藉口可推,如今天下安定了,朝廷里宮裡也就要做安定後的打算,滿朝便都開始覬覦起了他那空空如也的後宮,日出夕落每時每刻,都有人盤算著他今後的皇嗣。

  今日尚且是和親之事,高麗國君雖難纏,但也不至於不講情理,且高麗尚算附屬國土,婚約更改尚有迴旋餘地,可這關內天下渴望越位攀附之人卻多如過江之鯽,即便不是這幾日,往後也總會想盡辦法將女人塞進宮裡,如此之事且往後看,是只會多不會少。

  溫彥之不說話,是因為他明白。

  他笨,是情理上笨,可他不傻。史書成冊丹青幾何,瀝過了深情的衝擊冷靜下來,他能看見這不是一條好走的路。

  “我不生氣。”他看著齊昱滿是憂戚的臉,沉沉搖頭。

  一聽那暗衛說出和親之事,他是驚的,他從南宮夾道匆匆往御書房急急地趕,直覺一路的青石板磚頭地都是棉花都是雲,腳下起起伏伏高高低低踏不實在,眼前春日飛花光線刺眼,金殿飛甍俱是虛晃。

  他只想快點見到齊昱。

  他心底里信齊昱不會答應那和親之事,可四書五經忠君愛國的義理又告訴他這和親齊昱是該應的,於是一時腦中胡亂想開,怕有那麼千萬分之一的一絲絲可能性,萬一……萬一齊昱要是沒法子推拒,若高麗壓了重兵若邊境鮮人作亂,若是……

  有那麼多的若是。

  齊昱是個皇帝啊,天下萬萬黎民對他仰仗了多少期待,溫彥之自認除了終了這些期待,並不能做其他的事情。

  這本就是不應該的。

  他緊緊捏著手裡的軟炭,這筆本就拿得匆忙,連他慣常包筆的布套都沒裹上,此刻炭筆後尾的弧角死死印進他手心裡去,玉白的指節與手心都被塗染得灰黑一片。

  他終於閉上眼,忍下胸口一澀,艱難道:“齊昱,我害怕。”

  一言出口三人聞,一句怕是三人心疼。屏外溫久齡拾了袖子掩住口鼻,緊緊閉目忍淚,溫熙之低嘆一聲,輕輕勸慰。

  齊昱將溫彥之攬進懷裡,心疼地拍拂,柔了聲音哄他:“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是我錯,我當年做什麼勞什子皇帝,真不該。你別哭別怕,任他什麼和親聯姻,我都不應,我永遠都不應,好不好?”

  溫彥之將眼睛在他肩上揩過,點點頭,“好。”

  齊昱摟著他又淡淡哄了兩句,不舍地放開懷裡人,從屏風後走出,果見溫久齡又在拭淚,只溫熙之抬頭淡淡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也是深意飽含,看得齊昱心中沉頓。

  老父愛子,長兄友弟,多好一家子將多好一個溫彥之交在他手裡,他卻要叫溫彥之受這糟心的罪。

  溫久齡收拾情緒,點著眼角向齊昱道:“皇上與彥之的事……於情於理,還需從長計議,如今老臣敢請將彥之帶回家中去住,待宗族來人商量清了,皇上於皇位之事也想通了,落詔了,且再說後話罷。”

  齊昱聞言,沉眉靜思一二,也點點頭:“也好,溫大人說的是,合該如此。”

  ☆、第108章【思雲落了雨】

  當天夜裡,溫彥之回螳螂胡同的小院兒收拾了一乾物件,告別雲珠,隨父兄一道回了溫府。府中已拾掇出他早年居住的庭院,一應僕從四五人將宅屋掃灑乾淨,和和氣氣迎三公子回家。

  然溫彥之獨居三年,終究不喜熱鬧,過了四五日只告過母親、大嫂,將僕從退回中饋任遣,只留那個兩三日去他小院兒收整一趟的張叔晨昏一來,理理瑣碎小事、收揀待洗衣物也就夠。

  這庭院居溫府最東,外頭是個三尺巷,周遭皆是中小富戶,晨間有三兩婦人相約行過會有零碎笑聲傳來,到了黃昏後萬籟俱寂,頗算安寧。

  實則說是早年住所,早也不過是三年前。

  溫彥之從小住在東林府的宗家,三年前入京考學時,家裡並不同意,皆勸他棄考,於他壓力頗大,且他一貫有文人酸骨,怕有心人說自己借家中權勢入舉,不是真才實學,故參科前都與龔致遠租住外屋,高中狀元之後才被老爹接回府中住過一年多些,後來出了秦家的事,他也就變賣了些書畫、替人寫些風雅頌或文書,換了屬於自己的錢財,購置下螳螂胡同的小院兒搬了出去。

  當年遭逢大變,他立在這東院裡看著東西一道道搬出去時,大哥身在關外監軍,父母在院門口揩著眼淚送他。那時候二哥還在京中九府,沒來得及敘說一二送他出門,就被司府急事請走。

  二哥臨走回頭望他的那一眼,他至今都記得。

  那雙眼睛透徹又冷厲,許多話不必說,只那一看,溫彥之就懂。

  二哥眼中好似在說家中早提點過他不是做官的料,他非要淌這是非宦海的泥湯,如今也是自取的果,心疼的是府中上下父兄母嫂,痛是痛在他自己身上。

  如今情狀何其相似,不過出門換回府,宦海變情場,一朝物是人不非,只他心裡多了個齊昱,世間不過波折依舊。

  可他不覺痛。

  這雖煎熬,但心裡有盼,有夢做,有人思念,就什麼都好。

  三日前龔致遠與方知桐一道回京,同行來的譚一秋是借車一道來京中參科的,原三人想一道往溫彥之小院拜會,卻聽雲珠說溫彥之已回了家中住,於是遞來拜帖隔日才得以看望。

  細說下,溫彥之才知南隅貪墨重案落了判,譚一秋父親確鑿因不察被罷了官,可查明並沒參與罪行,就已放出自由身了,於譚一秋這新科試子還算作個安慰,叫他能安心考學。

  龔致遠擔憂溫彥之與齊昱的事,一直同方知桐一道寬慰溫彥之一切會好,譚一秋坐說了一二,急著回去再溫書,便自行辭別。走出了院子幾步,他卻又折回來,紅著臉問方知桐能不能繼續給他再講講破題承題,臨近了日子他心裡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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