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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這要如何冷靜?

  溫久齡拿開被齊昱扶著的手,一把抓住溫彥之,神容已然肅穆起來:“老么,你再說一次!”

  溫彥之被老爹抓著,只覺得自己現下不僅後腦勺森森發著涼,如此停停面見著老爹一臉的震驚無措,他一顆砰通亂跳的心也好似被潑了層老寒的霜水,攏著冰氣隱隱發痛。

  ——父親養育之恩尚未報得,我竟又給他惹了這大麻煩,果真是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他這麼一想,突然什麼都說不出口,可事已至此,他又知道最終一切都是避不過的。

  喉間宛若卡著一塊巨石,他死命地咽下了,捏著齊昱袖口的手頹然放下,踟躕隱忍好一晌,終於沉鬱地看著老爹,徐徐卻堅然道:“父親……兒子,兒子心上人不是女子,兒子喜歡男的,兒子——思慕皇上,兒子想同皇上在一起,求父親准許!”

  這話只好似把即時雷雨,轟地一聲一股腦往溫久齡腦門上猛地砸去,砸得他老身頓然一偏差點軟到,還好後頭溫旭之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父親小心!”

  然眼下景況何得是溫久齡小心就能架得住?他一時失神間全身力道都被大兒子扶著,慣常在官場上的冷靜斡旋此時是一樁都入不了心胸了。

  頭昏眼花兩耳發麻間,他忽然想見這過去二十年來,他小心翼翼、心意拳拳地護著自己最最疼愛的麼兒,從來唯望不過是麼兒安穩美滿,如尋常小子一般娶妻生子平順一世,從來都沒想過自己這兒子的袖子是斷的!從小錦衣玉食教授麼兒妙目只瞧丹書,檀口只進佳饌,心裡只裝聖賢,雙手不沾烏糟,便是要他萬事只挑最好的去,他何得能料到到頭來這兒子養得是好啊,竟還真瞧上了天上地下最最尊貴的物件兒——

  他竟瞧上了皇上!

  原本天倫和樂的一家重聚,還以為就連從來默不作聲的麼兒子都有了桃花將要成家立業,溫久齡滿心都是暖暖的綢棉,然此刻這噩耗卻好似雙軸插下,他一心暖棉直如頓遭霹靂燒作了灰絲,蔫了萎了還燃著火蜷曲著,煙氣打從心口裡悶出喉頭來,不禁嘶聲老氣地悲咳了一聲。

  這可叫他如何受得起?

  溫久齡強自顫顫伸出手去,將溫彥之往自己這兒勉力拉了拉。他瞳色昏黑地看向齊昱,下一刻,竟一手排開身後的大兒子就雙膝一曲跪倒在地。

  “溫大人你——”齊昱連忙彎腰扶了一把卻沒扶動,英眉深深皺起來:“溫大人快快起來說話!”

  溫家老大也慌慌從後頭帶動老爹:“父親您先起來,此事——”

  溫久齡抬手止了大兒子的話頭,向著齊昱就伏身叩首下去,抬起頭來已是一容熱淚:“……皇上,這孽子從小養離家中缺乏管教,方才不過不知後果胡言亂語!如此冒犯聖躬、離亂綱常,皆因罪臣教子無方、太過溺愛!罪臣請求皇上責罰,罪臣自甘萬死贖罪,只望皇上顧念溫家世代股肱心血,饒了這孽子,留他一條性命在!”

  溫久齡從來在朝政上哭慘賣窮,皆是假時真真亦假,可現下事情擱在了最寶貝的兒子身上,他卻是實打實地老淚縱橫。

  幾乎在他那一跪下去時,溫彥之就已經淚流滿面,此時如何還能兀自站住,只膝一彎就給父親跪了下去,卻又嘴笨得說不出什麼勸慰,不過同父親一道相看著哭,絮絮叨叨著:“父親,您別這樣……父親……”

  齊昱瞧得是頗為頭疼,實則他早就料到溫久齡會有此哭,然他也慣常最遭不住的就是這溫久齡哭,但若要讓他就著溫久齡這話的話眼當真“饒過”溫彥之去,又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坦白一事,或然還是急了些。

  ——然朝政壓著他也壓著溫家,此時不說,又待得何時?

  他看著溫久齡的眼眶裡轉悠的淚珠子,此時心裡生出的自然是愧,一邊自己使勁一邊喚後頭溫旭之:“溫監軍,快先將你爹扶起來,進去再說。”

  溫旭之聞言,沉著一張臉便彎腰勾住父親肋下一帶,好賴是將溫久齡給攙扶站起,周邊幾個下人連忙過來攙扶,將略有癱軟的溫久齡扶去了前廳。

  溫旭之再看向么弟的臉上,庭中歡笑時的滿面笑意早已無存,此時眉目中露出的,竟有邊關軍中養出的肅殺:“你也給我站起來!”

  齊昱肅容將溫彥之提起來,向溫家老大道:“溫監軍,此事怪不得你弟弟。”

  “那臣又如何敢怪皇上?”溫旭之看向齊昱咬著牙道,“皇上明鑑,家父業已六十有六,方從殊狼立功而返,舟車勞頓未得休整,竟要承受如此——”

  他說到此處竟不知要怎樣措辭來說這一遭事情,講到眼下只剩一聲惡嘆,扭頭就朝溫彥之吼道:“你還不滾進去給父親跪下!”

  “是,大哥。”溫彥之悶頭提袍便往前廳去跪了,前廳里溫久齡才伏在桌上哀哭了一陣,抬頭淚眼中又見始作俑者麼兒子跌跌撞撞跪來面前,不禁心頭更痛:“老么啊老么,你怎麼會是個斷袖……你怎麼會是個斷袖啊!”

  這要叫溫彥之怎麼答得出?他垂頭老實跪著落淚,只想自己一生一眼一回首但凡能瞧得上眼的都是男子,從來就沒有過選擇,若早能重來擇過,又怎會作出讓至親心痛之事?

  見他不說話,溫老爹胸腹一口酸火更是上竄,終於指著兒子頭頂哭罵道:“斷袖便就斷袖,你斷袖也就算了……這君臣朝綱擺在青天白日下,你又怎就敢堦越?!我溫家上下滿門忠烈,從小對你耳提面命、授業勸學中皆是倫常,為父還當你是個乖巧知廉恥的,豈知你竟能目無綱紀到此種地步!——你這是從小聖賢之書罔讀,宗家訓導也罔聽了!”他老聲顫顫地哭著一拍桌案,氣急了竟抓起手邊擺茶的木盤就往溫彥之肩頸猛砸而去。

  “溫大人不可!”齊昱只來得及上前將溫彥之護在懷裡,一時滿廳高呼:“父親別!”“老爺!——”

  然那木盤子卻已經避無可避地狠狠落在了齊昱的背心上,登時疼得他悶哼一聲擰起眉頭。

  ——老天!溫久齡這不是在打兒子怕是在打畜生!

  ——朕背脊快斷了他力氣怎麼如此大!

  周遭人等頓時倒抽一口涼氣:“皇上!!!”

  ——皇上被老爹給打了!說大了溫家這可是株連九族的罪過!

  老大溫旭之一曲膝就跪下了:“皇上饒命!父親是無心的!”

  一時廳內俱驚,下人也惶然跪了滿地,大呼皇上饒命此乃家主無心之失。

  “皇上?!——”溫久齡回神一驚,萬沒料到皇上萬金之軀竟為自己麼兒擋了這一盤子,立時嚇得連眼淚都頓在了眼眶子上,連忙丟開盤子跪下伏地道:“臣罪該萬死!臣罪該萬死!皇上您怎麼樣?”

  溫彥之從齊昱懷裡掙出來扶住齊昱後背,一時想起過去齊昱替他擋刀子的事,不禁紅著眼急道:“你做什麼又替我挨這一下!怎麼樣,要不要緊?”他扭頭就吩咐下人:“趕緊請大夫來!”

  齊昱吊著眼看自己帶來的侍衛之一和兩個下人匆匆跑出去,是好容易才忍下那一背火辣辣的疼沒叫出來。這疼得他都有些兩眼翻青,然他回神第一刻想起的,竟是反手攬過溫彥之被溫久齡拍了一下的腦袋看了看,皺眉問:“你腦袋怎樣,沒傷著罷?”

  溫彥之連連搖頭,趕緊又去扶老爹:“爹,別怕,快先起來,皇上仁愛,不會怪你的。”

  “溫旭之,你也平身,都平身。”齊昱有些煩悶地抬手搖了搖臂膀,帶起後背皮肉一陣辣痛,估摸自己身上定是已然是腫了。

  他出身皇族,與先皇親緣關係總也淡漠,惠榮太后更是從沒打過他,這子過父責的場景於他尚算陌生,他還第一次知道一個平日裡逮只兔子都驚叫的老父親為兒子的事生起氣來,竟能爆發如此威力。

  他垂眸看著溫彥之將溫久齡扶去了主座坐好,溫旭之也站去了老爹身後,不禁搖頭嘆道:“溫大人,你有什麼不能好好說,非要打你兒子?溫彥之心中也是顧念你的,不然朕怎可能常服輕車來你溫府拜訪?若朕只是隨意將他作個男色寵信,現下就該在御書房召見你給你賜棟宅子給你兒子點個官作罷!你疼你兒子,朕也疼你兒子,這打罵之事先行消停罷,你要說什麼,只管跟朕好好說來,有什麼要求,朕聽著便是,你只萬萬再莫拿溫彥之出氣,你打朕都成。”

  溫久齡一時大悲一時大驚,此時已有些疲了,聽了這話,他心中一軟,只一雙老眼看著齊昱,力竭嚎啕道:“皇上,您是明君啊……您本是個明君啊……君臣之別,雲泥有差,這萬萬使不得……”

  “好,你說君臣有別便使不得,”齊昱乾脆放下手來暫將後背疼痛扔在腦後,拉著溫彥之就坐去了溫久齡旁邊,肅穆嚴正道:“溫大人,從數年前奪位伊始,你也知朕是個說到做到之人,現下朕只告訴你,你兒子朕要定了,朕如今想再許你一諾,你且說此諾一下,我與溫彥之還有沒有雲泥之別。”

  溫彥之立在他身邊,深感不安地低頭看他:“你要說什麼?”

  溫久齡一想便是齊昱要給溫彥之榮華富貴之事,便依舊搖頭直直擺手:“皇上,無論如何,這男子與男子——”

  “這世間能找個盡心之人都是不易,溫大人還管是男是女?”齊昱朝他抽了抽嘴角,竟有些氣悶:“朕除了不會生娃娃,你說說朕哪點比不過京中高門之女?這天下江山朕都治得,你竟還怕朕養不好你兒子?”

  ——可這生娃娃就是最大的問題啊!溫久齡一捧老淚包在眼皮下,一時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這一哭又說他嫌棄一國之君不能生娃娃,也不知是個什麼罪過。

  “皇上,您也要為大齊江山開枝散葉,彥之他也不能替您生小皇子小公主啊!”溫久齡說完這話,羞得只想找道地fèng鑽下去。

  ——有生之年怎會淪落到同一國之君談生娃娃!

  他不由狠狠地剜了溫彥之一眼,心想果真從小乖巧到大的反而愈發搞事!

  ——若不是捨不得,真想打折了這小子的腿!長好了再打折!

  齊昱見了他這目光,只好笑地把溫彥之往自己身後擋了擋,“溫大人,朕有你兒子,也就夠了,大不了將他當娃娃養了也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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