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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跟我出來。”溫彥之突然站起來拉起方知桐就往外走。

  “溫員外!”“溫兄!”龔致遠和李庚年站了起來,緊張地看溫彥之又看看齊昱。

  齊昱看了溫彥之的後背一眼,唇角冷冷勾了一下,像是苦笑,也像是認了什麼不可改變的真相,自嘲道:“罷了,讓他去。”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有些累。

  因為他忽而發現,仿佛無論數月來發生過什麼,無論他告誡過溫彥之什麼,對溫彥之來說,竟都比不上從前的工部,從前的人。一旦事情牽扯其中,溫彥之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控,從前是不在乎自己安危,宛若一根筋撞南牆到底誓死不回,到今天,他不過是想問清方家情狀,好考慮方知桐反朝做官的事,溫彥之居然這麼就能翻臉。

  他從來引以為傲,覺得自己與溫彥之之間並無什麼不解與阻礙,在一起是如斯順利,甚至連從前冷戰數日也都是因為小誤會,大約以後也都這樣了,十年,幾十年,一直這樣平穩下去,但現在卻發現,或許他們之間的問題,並不比沈遊方和李庚年簡單。

  來的路上他還在心底笑李庚年不解沈遊方風情,這一刻卻發現,溫彥之又何嘗解過什麼風情?

  明明讓方知桐反朝之事是他好心,現在倒讓他自己覺著不得趣了。想他齊昱一生沒刻意討好過誰,唯獨不過想為溫彥之好,還平白遭了白眼,沒得生出口閒氣來,冤是不冤?

  罷了,他要怎樣便怎樣罷。

  齊昱撩開手吩咐李庚年:“把那三捲圖紙拿來。”

  李庚年抿著嘴小心翼翼地拿了,撇眼去瞧溫彥之,見溫彥之連頭都沒回。

  木訥如溫彥之,豈知齊昱是作何想,不過當齊昱是瞧不慣方知桐,便也不想再說其他,就真的拉著方知桐走出了鄉正家,一路往前悶著走,一句話也不說,直到終於被前面一片種瓜的田籬擋住,他不得不停下來,好像在想什麼,整個人就頓在田籬前了。

  過了會兒,他身後傳來一聲嘆氣,方知桐道:“彥之,你先鬆開我。”

  溫彥之這才一把放開他的手,恍然回頭,垂著眼訥訥道:“……對不住,方才,方才劉侍郎並非有心,他只是關心治水之事,想問清楚罷了。”

  “我明白。”方知桐澀澀地笑了笑,看著溫彥之愧疚的神色,竟還打趣了一句:“我這情狀,便是真有取笑,亦怪不得別人,早該習慣了。”

  他說完這話,溫彥之非但沒笑,眉頭竟皺的更緊,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兩人間是一陣的沉默,更多是三年時光的陌生,田中的雀鳥叫了兩聲,風冷颼颼的,溫彥之看著他身上的舊襖子,半晌,眼眶終究是紅了,嘆口氣,抬手就要解下自己的裘袍。

  “別!”方知桐忙抬手止了他,“我也不怕冷,這你知道。”

  溫彥之無言地格下他的手,還是沉默地解下了灰鼠裘,揚手一抖披在他肩上,手垂下來,好一會兒才道:“三年前……御史台,我說那些話,原是我對不住你……”

  方知桐大約是猜到他要說這些,嘆了口氣:“都過去了,你又何必執著,我不過是個不相干的人。”

  溫彥之抬手背蹭了蹭鼻尖,深吸了一口氣:“我一直留在京中,試著查工部舊案,最近查到,老秦……果真是冤枉,如今周林兩家落馬,老秦沉冤不日便得昭雪,知桐,此案翻過,你也可以再朝為官了,只可惜……只可惜我沒護住雲珠……”

  方知桐猛抬起頭:“你一直同雲珠在一起?”

  溫彥之點頭:“秦家罹難後,我找到雲珠,在京中置辦了兩套相鄰小院,一直請人照料雲珠。三月前忽有一日,雲珠平白在院中失蹤,猜測是被誰擄走,我託了許多人去找,竟並無消息,怕是——”

  “被什麼人擄走?”方知桐突然著急地抓著他問,眼神里幾乎閃過一絲厲色。

  溫彥之被他此舉驚了一下,心裡也覺得愧,只得由他抓著手臂道:“我……我也不知。”

  有關遺詔,溫彥之同他說不得,其他的,溫彥之不知,也說不出來,故只能搖搖頭:“是我愧對老秦,若我再是上心些,雲珠斷然不會遭此厄運……”

  此時方知桐卻陡然鬆了手,沉沉後退了一步。一張帶著刀疤的臉出現在他腦海中,那人的告誡也響起:“……嘴巴乾淨些,想要這女娃娃活命,一個人來,我等著。”

  ——怎麼辦?雲珠在那些人手中,要說出來麼?

  若只有雲珠在,強行營救之事尚且是可能的,但那伙人現在已然將雲珠轉去了安全之地,若非自己單獨前往,完成他們要做的事,怕是見到雲珠都難——那伙人要他做的事情,卻是可怕——九龍錦,一見便知是要矯詔篡位之輩,那刀疤臉與身後壯士言行之狀刻板劃一,即是軍中出身。如此費心謀劃,甚至擄走雲珠,威脅到他的頭上來,背後之人又是何等權勢?今日所見,溫彥之同行不過是侍郎與戶部主事,若說他與溫彥之與龔致遠相熟,尚可私下言說此事,可那侍郎大人……

  方知桐低眉想見,自打他一走進鄉正家中,便見那劉侍郎一身的威壓,看他的目光不可謂和善,此人究竟信不信得?

  他抬頭問溫彥之:“那劉侍郎,是哪一部的侍郎?”

  前一刻還在說雲珠,說得溫彥之憂戚滿懷,此時他卻突然問起齊昱,溫彥之楞了一下,不過撿了劉炳榮的身份道:“劉侍郎姓劉名炳榮,西疆望族出身,才抽調到朝中為官,擔的是兵部侍郎,今次是提攜我與龔兄,奉皇命南巡治水。”

  “劉炳榮?……兵部?”方知桐在朝時間早過溫彥之,對朝中勢力是比溫彥之熟悉的,哪怕三年不曾入京,卻是知道望族之中的更迭扶持,是數十年都不容易生變的。

  京門五族,除卻溫彥之所在的溫家,除卻落馬的周林,且還有唐家與彭家。唐家的路線是與皇族聯姻以保富貴,這並不需多管,可彭家滿門人丁興旺,多在軍中,兵部千絲萬縷,皆在彭家上下一舉一動,休戚相關,下坊間,自然是呼者百應,這西疆的望族隴右劉氏,便是彭家的臂膀之一。

  彭家雖非不忠,卻也不如溫家、唐家一般站定皇族不離,多年之中,總在權利漩渦里觀望,猶如牆頭上的望風糙,一見不對,立即抽身。九龍錦之事,不知彭家是否有牽扯,就算沒有牽扯,按彭家往日的作風,是必然不會攪這淌渾水。

  這劉炳榮,又如何信得過?

  溫彥之見他問了之後久久不說話,不禁奇怪:“為何突然問起劉侍郎?”莫非,他從前認識齊昱?認出來了?

  方知桐嘆氣道:“順帶一問罷了。”抬起頭來卻見溫彥之頭上,不知何時飄了片枯葉,便也很自然地要伸手替溫彥之拿掉,可手剛抬起來,卻聽邊上忽傳來一聲沉沉的冷笑:“二位在聊本官呢?方公子好奇,不如直接來問,不必從溫員外那兒打聽。”

  方知桐驚得放下手,轉眼,見齊昱竟就站在後頭的土丘上,暗繡葉紋的紫袍,黑色的貂裘襲身,目光看著方知桐身上溫彥之的裘袍,一身氣魄說不出的冷峻。此時齊昱手裡正拿著一捲圖紙,邊上站著李庚年,二人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也不知方才的話聽去了多少。

  溫彥之皺眉看向齊昱:“你怎麼出來了?”

  齊昱哂笑了一聲,此時是連好臉也不想做,抬手便將手裡的圖紙拋給溫彥之:“我不出來,你還要被這方知桐騙到何時?”

  什麼騙?溫彥之慌忙抬手接住他隨手扔來的圖紙,氣道:“圖紙都是知桐辛苦畫的,你這是作何!”

  “他辛苦?是挺辛苦!”齊昱此時也是壓不住火氣了,厲聲道:“你先開卷看看他是誰!他就是黑市那個作假畫的桐葉生!”

  溫彥之身形一晃:“……誰?”

  桐葉生?……作假畫?

  他不是沒聽過這個名號。兩年前,這名號曾在京中尋詩作畫的人物中,傳得漫天飛花,皆因當時的禮部尚書,有一場假畫案被鬧得滿城風雨,丟盡臉面。

  禮部尚書最愛古董古畫,半生藏品皆是摯愛,有一日打聽得來一副韓滉的《五牛圖》,耗價上千兩,到手中,卻覺出不對來。原來那畫任何破綻都無,從襯布落筆,到裂帛裂色之處,一一都有考量,可尚書大人何其心細,看著那尾款落印,卻是驚詫了:“傳聞韓滉落印碎角,這印怎是整的?”當即連心血都要吐出一口,連忙去大理寺報了案大理寺專人查驗,終於確信此畫是假的。凡是作假技高之人,要麼秉持對真品的敬畏,要麼就是自滿於手藝,皆會留下獨特標識,以作區別於真畫。那《五牛圖》的落印當中,看似皸裂的印痕,實則成了一片梧桐葉子的形狀,這被引為作假畫之人的標識。大理寺當即徹查黑市與京中古玩古畫之地,竟發現有此印痕者過百,更有王孫侯爵捧著自家的數副珍寶畫卷,要大理寺查驗,一查之下,千金所購之物,皆是假的。

  大理寺隨即各方告知,千萬要識得此種桐葉落印,切勿再購假畫。一夜之間,這假畫之人因那印痕與高超技法,被傳為千古仿畫第一人,人稱“桐葉生”,成了一樁玄天大案,涉案錢財數額之大,令人咂舌,卻是遍尋無蹤。

  溫彥之不置信地看了看齊昱,難道他說的,真是這個桐葉生?又看看方知桐,荒唐地笑了一聲:“這不可能!”

  方知桐入朝為官六載!官至四品侍郎!人品貴重!何得可能作假畫?且他自己就是個愛畫之人,當年收藏之事也曾甚為痴迷,怎可能作出這等喪天良的事情!

  李庚年摸了摸鼻頭,出聲道:“溫員外,你信信我們侍郎大人,就瞧瞧那捲上的落印罷……一瞧,甚麼都清了。”

  溫彥之抖著手拉開捲軸,那捲中落印上漆痕斑駁,卻依稀可見,當真是一片梧桐。他抬頭去看一臉慘白的方知桐,艱難問道:“巧合罷?這是巧合罷?知桐……?”

  方知桐卻是定然垂著眼,笑了一聲:“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巧合。你從前……不也都懷疑過我麼?今日,為何卻不信了?”

  ☆、第66章【景仰多年的人】

  方知桐這一句默認,像是一把尖利的長矛猛地扎入了冰山——

  那座高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那座溫彥之一直以來仰望著,渴望翻過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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