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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不,那就不必了。”龔致遠吸了口氣連連擺手,“是我忘了,溫府的繡工可算絕的,去年外使覲見還問過溫大人的鞋面呢。”

  李庚年雙手撐在桌面上,向著龔致遠賤笑道:“喲喲,挺了解嘛,龔主事,穿上新衣服要見誰啊?溫員外,你知道麼,龔主事方才說他有心上人呢!”

  “他有心上人,你叫溫彥之做什麼?”齊昱冷冷注視李庚年。

  李庚年噗嗤一笑:“他倆上茅房都要一起去,我還以為溫員外能知道呢!”

  這下不僅是齊昱,連溫彥之都想逮起筷子戳進李庚年嘴裡:“李侍衛,飯桌上留些儀禮罷。”茅房茅房地像什麼話。他轉眼去看龔致遠,像是想起了甚麼,笑道:“……龔兄心上人,可還是那個‘小公子’?”

  “甚么小公子?他同我說他喜歡女的。”李庚年連忙道,“龔致遠,你敢騙我!”

  男人間最多的話題,不外乎酒食、家國、姑娘,龔致遠是個淳樸讀書人,前兩者尚可談談,這第三樣是委實受不住,被他們說來說去,臉已經通紅,正好一盤盤菜端上來,便搭手給眾人擺在台上,“別說了!先吃飯!吃飯還堵不住你們嘴!”

  眾人便又笑著吃飯,席間也不打趣龔致遠,只勞煩了堂生問這祝鄉可有位姓黃的,曉得治水之事。

  堂生愁眉想了好一會兒,道:“幾位爺,鄉里八十來戶小的都認識,沒有姓黃的。”

  “沒有?”溫彥之驚得頓時連飯都不想吃了,連腰酸腿疼都顧不上,扶著桌角就站起來:“你再好好想想!”

  齊昱把他拉來坐下:“那老伯記錯姓名亦有可能,你別急。”他轉頭問那堂生:“這鄉里可有曾在慶陽大戶中做過帳房的?”

  堂生立即道:“有!就一個!曉梧哥的弟弟就在慶陽待過,即做的帳房,可有學問了,他家就在石坡那邊,走到頭黑柴門的就是。”

  “瞧瞧,”齊昱挑眉看著溫彥之,“你說你急甚麼,這不有了。”

  溫彥之連忙抓起碗筷,“那快吃,吃了去找人。”

  齊昱哭笑不得:“人住在那兒又不挪窩,你急個甚。”這呆子,不知說什麼才好。他嘆了口氣,“你既然是求學蓄水之法,飯後我們還是去鄉正處落座一番,讓鄉正著人去尋,不怕他做脾氣不來。”

  沈遊方能想見齊昱心思,不過是竹管之法若致用,齊昱正好在鄉正處查實一下那人身份,治水之中若是立了功績,今後朝廷亦可委任,如此節省許多事情。

  於是眾人用了飯,便行到鄉正處,正廳落座了道明來意,鄉正行了大禮拜過欽差,連忙讓自家兒子去那“曉梧哥”家找人。左右是等,齊昱便讓鄉正取出了田征的單子,讓龔致遠瞧瞧,自己也隨意問起附近農耕的事情。

  .

  祝鄉石坡往南走到頭,一扇黑柴門半掩著,往內一片空地,三間土房對著,此時窗門皆是緊閉。

  一個破落青年蹲在院裡,約莫三十五歲上下,聳著肩膀抄著手,臉上都是不耐煩,時不時眯起眼睛往屋那邊瞅瞅,抖著腿哈氣:“凍死爺爺了,也不知那伙人到底幾時給錢!早上就來,進去說了這久話!瞧著得加價!”

  他邊上立著個女的,狀似他婆娘,一張臉是蠟黃,身上麻裙補了三張布巾,此時正焦急地守在側旁,眼睛定定看著主屋,聽了青年話,狠狠向他啐了一口,厲臉罵道:“還加價!也就你這狗東西這麼賣親弟弟!你弟弟一身學問做過探花郎,若不是被你這腌臢玩意牽賴著,早是飛黃騰達的命!明知作假畫是剁手的勾當,偏生引了這些人上門來!你爹媽的陰德都給你作完了!我看你下地獄是永世不得翻身!”

  “我呸!他飛黃騰達,你要笑死老子?不如說老子今晚上去贏個百兒八千兒的實在!”青年搓著手站起來,冷得縮著脖頸,沒好氣癟嘴道:“讀書有個屁用!咱爹讀那麼多書,饑荒時候不一樣餓死!老子小時候就會下地,那小子念書念得恁好,學問恁大,怎還是被趕出京城了?現在若不賴著假畫賣錢,老子將他趕出去他能餓死!最好能將這幾位爺伺候好了,畫出好的,不然看老子打斷他腿!”

  “放屁!你這破片子!也不瞧瞧那些人的模樣!”女的低聲喝道,一把將那青年扯到了柴門口子上,“當頭那人臉上還有一道大疤呢,能是甚麼好人?好人能綁個小姑娘四處走?”

  “呿!”青年甩開袖子把她推開,怪聲怪氣地笑:“還小姑娘呢,好人家的姑娘也不叫珠兒翠兒的,沒準是哪家窯子的姐兒沒養大,叫你說得跟大家閨秀似的,也不嫌寒磣!”

  女的正要再發作,卻見石坡那邊跑來個人,打望間驚道:“那不是鄉正的兒子孫虎子?他來作甚?”

  青年連忙警覺起來,見來人近了,連忙小心迎了出去賠笑:“虎子哥,有事兒啊?”

  孫虎子幫著老爹管了不少鄉里的破事,向來有些聲望,可第一看不慣就是這好吃懶做之輩,此時只白了他一眼,道:“曉梧哥你弟弟在不?鄉里來了幾位官老爺,說要尋他問話。”鄉里人沒那麼多規矩,此時事急,他說罷就要往裡頭走。

  曉梧哥連忙將他攔下:“別別別,虎子哥,屋裡有貴客,同我弟弟說話呢,我給你他叫去!”說罷給婆娘使了個眼色,自己去主屋外敲門,一臉諂媚道:“幾位爺,可說完沒有?”

  門推開一道fèng,裡面露出個男人的刀疤臉,冷冷喝問:“何事?”

  “哎喲,是這般,”曉梧哥也學著讀過書的人,拿腔拿調道:“鄉里來了幾位官爺,要找小的胞弟問話,鄉正家的來尋人了,可得讓那小子跟著去一趟。”

  “官爺?什麼官爺?”刀疤臉抬起眸子掃了一眼院中。

  孫虎子就這麼同他對視了一下,全身立即起了幾道雞皮疙瘩,就像秋天到山上瞧見了餓狼那感覺一樣樣兒的,叫人覺得陰森極了,他正要說話,卻見那刀疤臉又將門關上了。

  曉梧哥連忙又迎去孫虎子面前:“虎子哥稍候!稍候就是!”

  屋內,刀疤臉回過身來看往桌邊,一個清瘦的男人正坐在竹凳上,饒是一身褐衣單薄磨白,背脊卻是挺得筆直。他膚色蒼白,眉間凝著一汪不散的川,身背頎長卻瘦,瘦出的骨感是一截截的意氣,像是青竹撐著梅枝,外罩著一層雪,雙眼投在桌上的一卷紋龍的繡布上,有一股決絕。

  “我不做,你找別人罷。”他沉聲道。

  周圍三個壯漢立時就要上前拿他,可刀疤臉將三人止了,陰冷地笑了一聲,卸了身上的刀來指了指屋子的角落。角落晦暗的陰影里,一個八九歲大的女娃娃被綁了手腳塞住嘴,俏麗的臉蛋上儘是污痕,流著淚的雙眼裡都是絕望,已是哭到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刀疤臉道:“你想好,你不做,這女娃娃就去陪她老子。”

  “你——”男子一拍桌子站起來,低聲喝道:“你們究竟是何人?擅拐童女,盜用九龍錦,矯詔篡位,都是殺頭的事!你們好大的膽子!”

  “你不做,這女娃娃先掉腦袋。”刀疤臉用刀鞘在女童頭上點了兩下,“現在外面有人尋你,你且先去罷,地方跟你講了,你仔細尋摸尋摸。你若聰明,嘴巴乾淨些,想要這女娃娃活命,一個人來,我等著。”

  男子扶著桌角站起身來,熬紅的眼眶中蓄著一捧未落的淚,慢慢走到牆角女童跟前,蹲下來,顫著手去拍了拍她的頭,竟是勉強笑了一下:“雲珠不怕,小叔,小叔馬上救你出去……”

  孫虎子在外頭等了好些時候,終於見褐衣男子從裡頭灰白著臉走出來,連忙笑著迎過去:“你怎麼這才出來!快走快走,幾位官老爺得等急了。”

  “哎……”男子應了這一聲,才發現自己聲音是抖的,走出一步,才發現自己全身都在顫。

  孫虎子見此情狀,以為他冷,便連忙將自己身上的虎皮襖子挎下罩在男子身上,又剜了曉梧哥一眼罵道:“總是又將你弟弟的厚衣裳當了,就知道拿去賭錢!你這無賴,活該被亂棍打死算事!”

  曉梧哥不敢同他爭口舌,悻悻迎入屋裡去看貴客,倒是他弟弟受了孫虎子這衣裳過意不去,當即脫下來還了:“別怪我哥了,這襖子你穿好……我不冷。”

  說罷他當先推了黑柴門走出了園子,孫虎子對著曉梧哥冷哼一聲,也跟著走了。

  .

  鄉正一家忙得不可開交,燒上熱水取冊子,一會兒一本好不熱鬧,呵呵笑著給齊昱等人奉了茶。

  溫彥之坐在竹椅上心裡是緊張,手裡捏著自己畫出的圖紙,幾乎要在大冬日握出一手的汗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緊張甚麼——也許只是要面見一個先自己一步的人,作為後來者,有一線敬畏之心;也許是怕自己圖造畫的太複雜,對方不見得能懂。或然兩者都有,或然兩者皆無。

  鄉正老婆、兒媳將茶水放在他和齊昱中間的木桌上,笑道:“村野粗茶,不見得和官爺口味,待涼了稍微解解渴便是,望官爺莫要嫌棄。”

  溫彥之點頭謝過了,又把圖紙展開來看,看了又合上。

  齊昱瞧得都累,笑道:“咱們溫員外斥責工部的折騰勁都哪兒去了,不過是見個坊間高人,瞧你那模樣。”

  沈遊方笑道:“想來一山自有一山高,此人與溫員外不定能棋逢對手呢,到時候朝廷怕要有兩個治水能人。”

  龔致遠一邊翻冊子一邊抬頭補了句:“治水能人越多越好呢,不發水,我們戶部也能輕鬆些,沒的天天熬更守夜。”

  李庚年從鄉正奉上的果盤裡挑了個干核桃吃,瞧著龔致遠道:“劉侍郎,龔主事算帳好快,鄉正都要拿不過來了,不如讓人一齊端來作數,不然一趟趟地,得累死。”

  齊昱正要說話,外面孫虎子先跑進來,撩開帘子笑道:“幾位官爺,人帶來了。”

  褐衣男子跟在他後頭,打簾走進來,在他抬起頭的一瞬間,廳內忽然哐啷一聲。

  齊昱只聞手邊茶盞落地盡碎,扭頭,只見溫彥之已經猛地站了起來,原本木然的臉上,神情就像是見了鬼,或著了魔,握著圖紙的手都在顫抖。

  ——怎麼回事?

  齊昱頓時厲了眉目順著他視線望過去,只見立在孫虎子後頭的男子,穿著單薄的褐色衣裳,袖口領口幾乎都有磨白,可那人站在那處,竟如一株落在空谷中的樹,一身襤褸清瘦掩不住書卷華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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