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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庚年見他也沒有其他的話好問,便著人將陶氏帶了下去。因將呂世秋殺死的是旁人安插在齊昱身邊的眼線,便屬暗衛或兵部親隨之一,從事發那日審訊到如今,有嫌疑的暗衛已然禁閉起來,卻都沒有招供,此時陶氏尋得,便能審一審可否有其他線索,以便找出這個細作。

  然後,看看這細作之後,究竟是何人掌舵。

  .

  溫彥之再到北院裡去瞧齊昱的時候,太醫正在換藥。齊昱側臥在床上,好似是睡著了才醒,見溫彥之立在門邊,便向他笑了笑。

  太醫收完一干用度,恭敬囑託道:“皇上容稟,此藥還需每三個時辰一換,且鐵海棠毒性消退後,或有傷口腫脹發癢,皇上切切不可抓撓,需等兩日後傷口結痂,開始脫落,自然就好了。”

  齊昱垂眼道,“朕知道了,你退下罷。”

  太醫端著箱子告退了,溫彥之一臉沉重地坐到了齊昱床邊。

  “方才龔致遠來瞧過朕,說你去審那婦人了。”齊昱打量著他神色,側臥著支起額頭,“朕猜著,許是沒甚麼線索。”

  溫彥之嘆口氣,將那大戶人家的故事向齊昱講了。齊昱聽罷了,好生思索了一番,忽而問:“你確定,那小兒子是……性子好?”

  溫彥之點點頭,“陶氏說呂先生每日瘋瘋癲癲地講,想必記得十全十,不會有錯。”

  齊昱皺起眉頭,像是在沉思,過了半晌,輕聲道:“溫彥之,你可記得先皇駕崩之時,老靖王爺甚為哀痛……急火攻心,隨君而去?”

  溫彥之略一回想,“自然,內史府札記里有所實錄,怎的?”

  齊昱勾唇一笑,“內史府……難道曹不韙沒有告訴過你,內史府能見的實錄,十有八九都是假的?”

  溫彥之全身一震,驚得說不出話。

  齊昱嘆了口氣,放下右手逕自躺平了,就像想起了什麼沉重的事,倏地笑了一聲:“秦尚書那故事講得好,心狠手辣那個,確然是先皇……總歸你也記得鎮南皇姑的故事罷,到後來能死得那麼慘烈,落到史書上也是個抑鬱而終,現下你且聽著,老靖王六十多歲還能爬上智武峰拜佛,你能信他是急火攻心死的?”

  “那……”溫彥之只覺背脊發涼,“難道是先皇將老靖王給……”

  齊昱抬頭望著床梁頂子,並沒有馬上接上他的話,卻好似是想起了旁的事情,過了好一陣子,才幽幽道:“先皇生前最後那陣,朕帶兵圍了皇城,本以為……先皇要在龍榻前將朕罵個體無完膚才好,哪知道……他倒好像,是盼著朕去,早就知道了似的。從小,他沒怎麼待朕好過,只單賞過朕一樣玩意兒,是個紫玉墜子,後來還被太子瞧上搶了去……朕同先皇,父子情分薄,後來又久在軍中,向來只道他從不在意朕……可那夜裡,他卻是捧著朕的手,說早料到是朕,不該是別人……”

  溫彥之伸手去拉過齊昱右手修長的手指,輕聲道:“皇上是個好皇帝,天命所屬也。”

  齊昱悶聲笑了,拉他過來躺在身側,“斷袖還能是好皇帝?你今日嘴可甜,許是吃了蜜……”

  溫彥之由著他拉去,也蒼白地笑了一聲,聽聞了他的話,忽有一瞬,想到今後種種,竟生出一絲悲涼來,只覺眼前一片烏黑,看不見前途。

  這時候,齊昱又接著講道:“先皇當夜裡,同我講了許多話……比他一輩子同我講過的所有話加在一起,都多……關於鎮南皇姑的,關於我母后,關於他那些七零八落的兄弟,朕的皇叔們……還有些帝王瑣事,最後他囑咐說,曾有遺詔傳聞,說永輝帝所傳的皇位,並非給他……他那時候已然病入膏肓,說到此處時很惶惑,我此時方知曉,此乃他今生心病,直到臨死前最後一刻,他還在說他的功德,他的政績……他說該是他的,到現在該是朕的……他說,皇位之事古來就不該有應詔一說,誰能當皇帝,那是憑藉各家本事,豈能是人能決斷?這一點都不公平……直到,直到最後一刻,他才說,他一生最為忌憚之人,便是靖王,今日他走,亦要帶上靖王走,該是他的江山,他要交給自己的兒子,絕不再交給別人……還叫我放心……後來先皇薨歿,朕在宮中守梓宮護靈堂,是譽王來同朕說,朕才知道,靖王叔沒了……”

  溫彥之感覺自己手心裡的手指微微發涼,不禁又覆上一隻手去握住,輕輕拍拂了一下。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齊昱慘然一笑,回握住他的手指,搖了搖頭,“朕時常在想,或然朕不是先皇的兒子罷,為何他,太子,康王,當年都可以……隨意就送姐妹出嫁他國,謀劃多年殺害親兄弟,朕卻不行?莫非他們不覺得同根所生,是種福氣?”

  齊昱嘆了口氣,“靖王叔小時候還帶我們去鄉里放過風箏,齊宣那時候還小,落了牙站在村口看人家抽陀螺,踢毽子,那時候,太子在,康王賢王,齊政也在,晚上回去在宮裡一起吃飯,先皇還給我們講他與靖王小時候的故事……為何到後來,會是那般模樣?……”

  “……溫彥之,你說這皇帝,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第55章【齊昱】

  不知是否因為餘毒作祟,齊昱一夜睡得極不安穩,無意識中會抬起右手,去抓撓左臂的奇癢。

  漏液寒涼,屋內遠遠烤著一爐炭火,明滅的火光映照在牆壁上,落在溫彥之的眼裡,晃得像是走馬燈。

  身邊的人閉著眼,英眉微蹙,又抬起右手去尋摸左臂,溫彥之嘆口氣,靜靜拉過他右手捏住,停了片刻,慢慢又交握成十指緊扣。

  齊昱的手心溫熱,終於讓他在寒夜之中,覺出一絲暖意。

  而真相,卻叫人心涼。

  他想起了過去數年,想起了三年前他被放出御史台時的一場大雪,胸腔之中像是吹過一陣冰渣似的沙灰,一層層摞起,扒開來,當中好似懷著一腔恨,到今日卻變成空茫。曾以為陷害秦家的,是方知桐,如今想來,不過是為了尋一個理由去撐著自己。當年的方知桐何其無辜,被他指著鼻子罵了貪污賣國,直到最後灰頭土臉離開京城時,也是硬著頭皮沒再見一次……

  至今才敢在心中承認,是他自己,沒臉去面對。

  男子活在世上,最屈辱,不過是發現自己懦弱。溫彥之握緊了齊昱的手,胸腔之中的酸意灌入鼻尖,在眼眶澀痛的那一瞬,狠命忍住了淚。

  ——可這屈辱的感覺,又太痛心,因為就在白日裡齊昱替他擋下一襲時,他才發現,就連他對齊昱的情,也劃著名一絲懦弱。

  是,他膽大包天,喜歡上了一國之君,他也歡喜,這喜愛竟有回報,可卻從沒想過這段情會有甚麼結果。一國之君怎麼可能斷袖一世?天潢貴胄,後嗣之事當如何?他們之間,總有一日會插足太多太多,縱使千般喜愛皆為真,可斷袖之情世所難容,終究不敵現實殘忍。故他早已認定自己將會古剎青觀了此一生,既然如此,眼下情愛一時,便是一時,一時的縱情,一時的不顧,全權交付都可,何必還管什麼禮教。

  可今日,他忽而驚了,因為皇上,竟會為他擋刀。一國之君,竟然什麼都能不顧了!這不是爭一時,這是要爭一世嗎?

  和皇上相比,他那不爭之想,是何其卑鄙?

  他好羨慕——羨慕到了憤怒,憤怒齊昱為何得以勇敢,是何處來的氣魄?明明他是個皇帝,皇帝怎可斷袖?家國焉存?帝位何如?他不該怕嗎?為何他不怕!

  為何要擋那一刀!

  從前獨處時齊昱的濃情蜜意,一言不合的冷戰,總讓他以為帝王喜愛,不過是一時雷霆一時細雨,天晴有時,霏雪有時,好似濤濤江水,總有流去之時,可直至今日,齊昱危急之中竟下意識將他護住,一國之君擋在他身前受刃,便是一刻猶豫,都不曾有過。

  他忽然發覺,他二人君臣之間這一袖桃花,斷到落花流水的地步,竟只是他自己在壓抑,是他自己還留著因循守舊,是他自己還在擔憂牆倒灰飛的那一天,二人之間,定不下的人,根本不是齊昱,是他自己啊。

  自古帝王斷袖,世人皆詬病男寵,背負罪孽的總是佞臣,青史之上,千夫所指,萬人唾罵,到最後被拋棄,被舍掉的,從來都不是皇帝,而是那被灰塵淹埋的另一人。

  他以為,他終會成為那另一人。

  可他今日方知,是他錯將齊昱當做了那些皇帝。

  看著他手上的傷口,他怒齊昱,罵齊昱,卻何嘗不是怒他自己?若是魂靈可被鞭笞,他只恨不能用棍杖責打自己——今時今日,這一段感情之中,不公平的從來不是齊昱對他,而是他對齊昱。

  看似勇敢的是他,可無怨無悔的,一直都是齊昱。

  迷濛之間,齊昱被手指傳來的疼痛驚醒,發覺捏住自己手指的那隻手,竟是無意識地緊緊握住,握得他生疼,好像要將他的手掐碎。

  他鬆口氣笑了一聲,沒睜眼,聲線帶著大夢方覺的粗啞,靜靜道:“溫彥之,夜裡不睡,還在朕的生氣?朕的手都要給你捏斷了……你不睡,朕還要睡。”

  可身旁忽傳來一聲濕潤的吸氣,他不禁在昏黃的爐火光暈中支起身來,緊張道:“你哭了?”

  溫彥之搖了搖頭,突然之間,竟然張開雙手緊緊地抱住了他肩背,一言不發,臉深深埋入他頸窩裡。

  齊昱被抱得一陣怔愣,還以為他是因擔憂而生出了懼意,不禁拍拂他肩膀道:“好了好了,溫彥之,朕不是好端端地躺在這兒麼,你且放寬心,朕與你尚有那麼多日子沒過,朕不會有事。朕還要同你去南巡治水,你那麼愣,留你一個,豈不是芝麻官吏都可拿捏?朕才捨不得……”

  頸窩處傳來嗤地一笑,卻是良久,良久的沉默。他持續地拍拂著溫彥之清瘦的肩膀,感覺自己衣衫被點點潤濕了,亦不知過了多久,黑暗的寂靜之中,溫彥之沉穩如水的聲音透著他肩背柔軟的絲綿布料,劃破暖悶的空氣,忽而輕輕傳入他耳中。

  “齊昱……”

  剎那,猶如春日一樹花開,猶如夏至一聲蟬鳴,好似曠野里的驚弓,一灘鷗鷺翩然紛飛。

  “你叫朕什麼?”齊昱聽見自己的聲音是顫抖,他幾乎不置信地搖了搖身下的人:“快,你再叫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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