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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話氣得太后要請玉尺來打斷她的腿,眾后妃規勸拉扯間,太后與鎮南公主哭鬧在堂上,亂作一團,卻見鎮南公主忽而雙眼一閉,暈厥過去。

  眾人驚愕間,豈知這是命運,同她開了個天大玩笑。

  一眾太醫跪在先皇跟前,一個接一個道:“公主是喜脈,確然是喜脈啊。”

  ——何以十六載無所出,一朝和離醜聞漫天,公主卻忽而有了?先皇太后慪得茶飯不思,宗室遣了老靖王做表,要與撫遠將軍重擬和離一事,想就此作罷,當做玩笑。

  可鎮南公主卻青白了一張臉說:“我鎮南封地數百里,食邑萬人,難道還養不起一個孩子?既是我的孩子,我自己生,自己寵愛,同他將軍府上沒有半厘錢的關係!今後這孩子生下來,亦是隨我皇族姓齊,我倒要瞧瞧,天下誰人敢看不起他!”

  於是數月之後,齊政呱呱墜地,打小睡的就是金絲枕頭、天蠶緞被,漱口水恨不能從天山上汲下,所用杯盤都是瑪瑙寶石鑲了一溜,只嘆人還食五穀雜糧,不然就是化了銀子兌水喝也能管夠。

  可鎮南公主為了兒子鋪張成這般,齊政自己卻不是個爭氣的,長到十四歲了,文雅愛好一樣沒有,盡喜好鬥雞鬥蛐蛐,愛吃的菜也沒有一件是貴的難的,就喜歡吃麵食,尤其愛吃餅。人家王侯府中廚子成堆,皆是天南海北各方菜系,唯獨齊政門下,十八個廚子都是做餅的。

  齊昱講到這裡,幾乎笑出聲來:“從前齊政叫我們幾兄弟回公主府吃飯,我們都不去,是誰來著?……對,是賢王,說去了上來一桌全是餅,紅燒餅,糖醋餅,清蒸餅……這怎麼吃?齊政聽了可惱,第二天揣了個麻布袋子放在賢王面前,賢王一打開,見裡面全是餅,嚇呆了,問他這是做甚麼,卻聽齊政說:怎麼不能吃!你吃吃看!可好吃!嚇得賢王肝膽俱裂,一溜煙跑出國子監,生怕齊政要逼他吃完一麻袋餅子才罷休。”

  “這是真事?”溫彥之難得眼角都笑出淚來,心想這可苦了公主殿下,了斷情絲,竟要在家跟著兒子活受罪,也是可憐。

  “比真金還真,那是最好的時候了……”齊昱笑著嘆了口氣,徐徐轉身看著溫彥之,豎了手指將他眼角的淚絲點了,接著道:“那時候,齊政身邊總跟著個尾巴,大約從十一二歲時就在了。開始我們都不甚在意,心想或然也就是宮中給各王孫配的暗衛罷了,後來康王說,那是鎮南皇姑生齊政之前,就專程命皇城司的衛長尋來的孤兒,精心培育成影衛,只為時刻保證齊政的安危。”

  溫彥之心中浮起一個猜測,愣了愣,“那影衛是……”

  “那影衛,就是李庚年。”齊昱閉上眼,無意識地捏著胸前溫涼的手指,好似在想著什麼,又像是什麼都不曾想,只是那麼頓住了,過了好半晌,才又沉沉地出聲道:“李庚年原本不是朕的人,他與齊政一同長大,吃喝一處,幾乎像是雙生子,就是親兄弟,怕也難有他二人那般親厚的。李庚年對齊政的照顧,可說無微不至,因朕與齊政同齡,素來都在一處學耍,故他也對朕十分恭敬,自是相熟一些。若非四年前……齊政死了,李庚年也斷然不會跟著朕……”

  溫彥之小聲問:“關西侯是怎麼……沒的?”

  “齊政那時,已不是關西侯了罷……”齊昱杏眸微微睜開一道fèng,皺起眉來回憶,“朕記得,約摸是春分時候,和倫托叛變,先皇招調關西、關中軍急應平叛,朕與齊政便一同上路,那時朕是征西將軍,先皇封齊政的,當是‘鎮軍侯’。”

  平叛這類事,多疑如先皇者,自然不可能放心交給臣子,於是領兵攻敵的是康王,齊昱、齊政只是帶兵鎮護後圍,駐紮在兵糧要道上,以備不時之需。

  軍中一待便是數月,戰事幾乎要盡時,康王又取了一次大捷,軍士放聲高歌、擂鼓而舞,齊昱竟也被勸著喝了幾杯。齊政帶著李庚年去視察了周遭,回來得晚,聽聞大捷甚是開心,可沒想到,剛拿起酒盞要喝,下面突然報來,說是押運官張林芳的糧糙車隊,在十里外遇上了和倫托流寇。

  對戰流寇尚是尋常之事,當時輪到的戍夜將是齊昱,他聞言放下酒就站起來。

  “罷了,你們正喝興頭上,我去我去。”齊政好笑地推了他一把,擠眉弄眼道:“流寇平白來甚麼?怕張林芳車上是有什麼寶貝,我去瞧瞧先搶點,免得都便宜了哥哥們。”

  齊昱哭笑不得:“上前線打仗,被你說得像進村搶姑娘。”

  康王來勸阻道:“你帶兵沒幾次,還是叫老五去罷了,不然你被刀子割一下,姑姑得將我二人打死。”說著就把齊昱往外推。可齊政卻是止了他,“便是割了一下,不告訴我娘也就是了。”說罷,也不顧康王再勸,隨手就放下了酒盞,帶著李庚年和七百輕騎,笑鬧著打駐地而出,向北奔去。

  原本是稀鬆平常的一日,到現在齊昱都想不起來,當時天色是雲是雨,是狂風卷沙還是萬里月明。因為實在太平常,平常到了喝酒嗆住都是大事,平常到肉油滴到手上亦覺滾燙,平常到誰也沒想過,那竟是個局。

  糧糙押運多為千人一行的軍隊,等齊政帶著人馬臨到陣中一看,哪有什麼和倫托流寇?所見人馬皆是邊境虎狼之師,穿著我朝鎧甲,一派儼然,寒意森森,劍拔弩張。

  “這隊人馬是何人?”溫彥之緊張地問,“難道不是送糧糙的?”

  “戰事將盡,送糧糙的,多是負傷難以再戰者。”齊昱沉沉道,“後來李庚年跟朕說起,猜測他們是太子養在北疆的親衛,不過是借了張林芳的道,要來前線殺人。”

  背脊拔起絲絲涼意,溫彥之收緊了被齊昱握起的手指,“……殺誰?”

  齊昱嘆了口氣,腦中回憶紛繁,落到底卻儘是血色,不禁長眉輕聚:“殺朕。”

  可是當時的他不知道,齊政,自然也不知道。他還以為是周遭的駐兵有意要開玩笑,便笑著問張林芳那首領是何人,屬哪一軍帳下。

  首領卻喝問齊政為何無故帶兵前來圍困,無命動兵,是不是要造反?

  齊政一愣,說接到戰報,此處糧糙被襲,自然要帶兵前來營救。

  張林芳笑道,說從未傳過此種戰報,定是齊政慌不擇言,要搶奪物資,居心叵測。

  首將與張林芳對視一眼,抬手一招,身後將士弓箭直指,千刃所向,頓時向齊政攻來。

  齊政終於醒過味來,這是太子定下陰謀,要在此誘殺康王臂膀。他們知曉齊昱乃今夜戍將,故早有準備,此時是將自己當做了齊昱。他連忙調轉馬頭要撤,可這時,又豈能容得下他撤離?周遭強兵猛將瞬間蜂擁而上,七百輕騎艱難抵擋,須臾便顯頹敗之氣。李庚年殺紅了眼睛拼盡全力,只得以將齊政背出了重圍,策馬狂奔,丟盔棄甲之中,逃得昏天黑地。

  “……李庚年也受了很重的傷,當時右臂插了支箭,渾身都是血。他背著齊政騎馬,到了駐地終於一起摔下馬來,站都站不住,抱著齊政要我們快找大夫。他哭喊得那般大聲,我們當時都以為,齊政還是活著的,只要能找來大夫……會有救……”齊昱聲音里的枯老像是刻在經世的石牆上,一筆一划,刻到此處終於頓住。

  空氣忽而靜默下來,他隱忍地深吸了一口氣,才接著道:“後來,是康王先上去的。他推了齊政一把,人沒醒過來……軍營里漫天搶呼,大夫接二連三跪在地上……都說……沒救了,怕是沒撐到駐地,就已斷氣了……後頭有人要抬開齊政,李庚年就像發了瘋,怎麼都不讓……只知道伏在齊政身上哭……”

  那哭聲像是京城戲樓的班,徹夜不絕,像是要把人的魂都給哭落了。齊昱站在人來人往的軍帳里,空茫地望著齊政滿身是血的屍身,覺得周身空氣都像是帶著針,正在不停地,用力地扎著他,而頭頂,像是頂著巨石,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本該是朕……”齊昱低沉道,眸中細碎的瓊影,映著面前的溫彥之,卻又好似在看著別的地方,“原本,該死的,是朕……”

  那一聲聲的痛哭刺得他耳朵生疼,目之所見,李庚年跪在地上,哀嚎著抱住齊政已如蒲葦般無力的身子,哭得撕心裂肺,好似在叫天,好似在喚地。

  除了哭,此時還能做什麼?

  齊昱像個傻子一般站在那裡,卻是連一滴眼淚,都哭不出來。

  因為此時此刻,最過悲哀的,已不是死亡。

  ——若說是太子要害死康王臂膀,才布下此局,便也就罷了。可齊昱卻是很清楚,太子身邊的洗馬就是康王的眼線,如此大動作,康王豈會不知?若是不知,早在齊政出營之前,又為何要勸阻?是怕殺錯了人嗎?

  他手足早已冰冷,僵直地轉過頭去看康王的臉,目之所及,竟全然都是悲苦。

  他問:“王兄,是太子嗎?”

  康王抬手抹了一把淚,卻並沒有回答這句話。他只說了一句:“政兒不會白死。”

  ——死都死了,還能管他是不是白死?不過是活人才能說得出罷!

  他怒,怒至欲淚,可哭到了唇邊,竟變作苦笑。

  漫天星光高掛塞北沙地上,淒清肅冷,嚎哭之聲像是隔著幾世紅蓮業火,曾幾何時,兄弟間的歡笑、玩樂,一一打眼前晃過,曾經熱到心尖發燙的一樁樁一件件,此時卻可將人寒到徹骨。

  原來他一直追隨的兄長,想殺自己。

  原來一眾兄弟在權利之中,皆是螻蟻。

  若康王、太子他年稱帝,那他們一眾兄弟……還有幾個可活?

  .

  齊政訃告傳入京中,鎮南公主漏液聞訊,慪得吐出口鮮血,昏迷不醒。太醫院一眾人等衣不解帶照料三日,終究吊回一口氣。

  當天夜裡,鎮南公主竟直直帶了百人,執利劍沖至東宮。東宮大亂,禁衛圍住公主不敢妄動,先皇臨駕,喝罵鎮南公主心中沒有家國社稷,沒有我朝江山,竟敢斬殺國儲。

  鎮南公主笑得頭上都冒出青筋,將手中的寶劍恨恨扔在地上,出口的聲音破碎而瘋狂:“家國!社稷!江山!……哈哈哈哈,皇上啊皇上,你就養出這麼個兒子封為太子,還談甚麼家國社稷!還談什麼我朝江山!可恨我政兒一世無求,可恨我政兒,還敬他愛他的兄長……到頭來,竟都是如斯回報!這就是皇上的天下,這就是皇上的家國!……恨啊!恨……天道不仁……可恨生在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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