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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他捧著兩捲圖紙到宅子時,齊昱剛從暗室里出來,正站在月門後用下人奉上的清水擦著手,見沈遊方來了,隨意便將手中巾帕扔進瓷盆中,揮退左右。沈遊方站在廊下,望見那瓷盆中的絲絹上,隱約是點點猩紅。

  “沈公子。”齊昱負手站在一樹紅楓下,笑吟吟看著他。

  沈遊方垂眸說明來意,將木匣奉上,便妥善告辭了。

  齊昱打開手中兩塊匣子瞧了瞧,觀其呈色,料想在楨楠當中也算是尚佳的,便是個“襯玉需用金”的意思,意在說明當中的寶物是更貴重百倍的。

  這沈遊方,確鑿是個人精。齊昱好笑地合上了匣子,心想左右現在有空閒,不如拿去給溫彥之看看新鮮,估計能壓壓驚。

  .

  待齊昱走到溫彥之住的小院裡時,聽見裡面傳來人聲笑語,好似是龔致遠來同溫彥之講話了。

  齊昱止了腳步要敲門,卻正聽龔致遠老母雞似的地問:“哎哎,溫兄,你同劉侍郎,你們,是不是……那個,那個啊?昨日,劉侍郎將你那樣那樣抱回來,外衣也給你搭著裹著,真和《浪仙傳奇》里吳馳國王子迎娶公主時候的描敘,一樣樣的,就差漫天飛花了。”

  ——“那個那個”是甚麼鬼東西?齊昱忍著笑,只覺龔致遠說話逗趣,卻也直白,心想那呆子應當是要含糊一陣,不會當即就認的。

  果然聽當中傳來溫彥之嗆住水的咳嗽聲,“什麼那個?龔兄你——”

  “溫兄,你還裝?昨日那陣仗,便是瞎子都能看出來,後院裡都傳遍了。”龔致遠嘿嘿一笑打斷了溫彥之,壓低聲音問:“你們,是何時開始……暗生情愫的?啊?”

  卻聽溫彥之支吾了兩聲,左右像是躲不過,便只好僵硬地答:“或許……是,在宮中。”

  龔致遠卻驚道:“宮中?咱們出巡前?那不是劉侍郎,才進京上任的時候嗎?——哦,你們是一見鍾情啊!難不成,打劉侍郎第一次面聖的時候,你就瞧上劉侍郎了?”

  齊昱在門外心想,說起面聖的時候,這呆子當初還沒拿正眼瞧朕呢,更甚是,居然當著朕的面數金子,慪得人肝火旺。左右想想,定然不會是那個時候。

  門裡邊兒,溫彥之自然是打馬虎道:“想必,可能,是……吧?”

  龔致遠以為自己猜中,樂得顛兒顛兒的:“我就知道。你二人樣貌都是一頂一的好,甚是一對的模樣,可……”竟是話腔一轉,化作擔憂來:“這男風之事,溫兄你要怎麼同溫大人說?”

  齊昱心中一定,也是凝神想聽聽溫彥之要怎麼作答。

  誰知這個問題,溫彥之倒是回答得很坦然:“說就是了。”

  這下輪到龔致遠傻眼:“啊?你不怕?”

  溫彥之的聲音透著木門,一板一眼道:“怕又如何,總是要說的。”

  齊昱聞言,不由心中微暖,到此時方覺,這呆子的赤忱勁頭,有時也著實悍然。不過若到時候溫久齡真是哭到御前來,他還不知要如何應對。

  想想頗有些頭疼。

  可不等他回神,門內龔致遠竟又問道:“可我聽說劉侍郎家中是單傳,又是西疆的望族,那要是……萬一,我是講萬一,溫大人由著你了,可劉侍郎家裡不願意,到時候你們不成,可怎生好?”

  齊昱剛勾到一半的笑就此止住,心道這龔致遠怎麼那麼多嘴。

  而他聽見屋內也陷入了一片沉寂,溫彥之是良久良久都沒有開口。

  齊昱心裡一沉,想這話是戳到呆子的心窩裡,說到了不想說的地方,他正猶豫是否要進去打斷二人,可正當他手都扶上了門沿的時候,溫彥之忽然出聲了。

  “不成,便不成好了。”

  那清透的聲音,渾然不在意似的說道:“本來天底下,也就沒哪般事情,是非成不可的。”

  ——甚麼?

  這話一出,便像是一道冰刃落下,刷地在齊昱心口割了一刀。留下的豁口,不僅疼,而且冰冷,如同被寒冬臘月的霜雪封住了癒合的道,只管一味開裂著,也不管人痛不痛。

  他腳下虛浮地一退,勉力吐出一口濁氣來,握著楨楠匣子的雙手慢慢收緊起來,此刻只想去問問坐在裡面的人,昨夜那番親近,湊在“不成”此言跟前,又算作什麼?

  玩笑?遊戲?

  他悵惘地笑了笑,舌尖浮起的苦意逐漸將心中那豁口淹埋,最終,他也並沒有抬手去推開那扇雕花木門。

  他直直掉轉過身,不發一言地走出了小院。

  屋內,龔致遠坐在外間的圓桌旁,捧著臉支著腦袋,眼睜睜看著對面的溫彥之:“當真?不成就算了?”那多可惜啊。

  “不算了,又能如何?”溫彥之執著銀匙挑動了香爐中的青檀,又將香爐重新關上,爐內升起的熏煙透著他臉上一道微紅,在屋內徐徐縈繞。

  他接著方才說完那句話,像慣常那樣肅容補道:“我不是個能看開的,若真有那時,尋個古剎青觀,了一世便足,也不知這,叫不叫算了。”

  “總之,不跟他,我也斷然不會跟別人。”

  ☆、第43章【下官求見】

  露月逢霜,見了初冬,連著兩日陰雲。

  溫彥之頭疼稍濟,想著已兩日未見齊昱,便早起收拾了一番,抱著花箋要去書房錄史。行在廊中他頗覺手冷,便扎回小院,換了個稍厚的烏青色外袍,穿上了,又覺顏色和里裳不合眼,遂在箱子裡翻了另一件荀蘭色的換過,臨鏡整了整,才覺妥當。

  他行到書房,正碰見李庚年從裡面出來,見了他也沒笑臉,只抬手招呼了聲“溫員外”,便又匆匆往暗室方向去了。自從日前呂二死訊傳來,整個宅子都靜下來似的,溫彥之頭前去花廳用膳時,所見也只龔致遠一人,再無兵部親隨等。

  他瞧著李庚年背影,淡眉微蹙,抬手敲了敲書房的門:“劉侍郎,下官求見。”

  過了好一陣,裡面人才沉聲道:“進來。”

  溫彥之推門進去行了禮,見齊昱只是埋頭御批,便逕自抱著花箋坐在了圓桌旁。

  這一坐,竟是一個時辰,他將近日諸事一一記完,齊昱都沒開口說一句話。他自然不可能出聲打擾,但又沒事做,只好搓了搓手,挺直背脊正襟坐著。間或沒忍住,扭頭去偷看齊昱,齊昱卻好似有看不完的摺子,頭都不抬一下。

  溫彥之目光落在他手上,就這麼看了他半個時辰,卻見齊昱手裡摺子不換,甚至翻都沒翻一頁,好一會兒,寫下幾個字。

  溫彥之:“……?”

  這情狀居然一直僵持到下人來請吃午膳的時候。

  齊昱擱下手裡的摺子,嘆了口氣:“那便進膳罷。”說罷站起身,當先走出去。

  溫彥之一愣,連忙收拾桌上的花箋軟碳裝進布包里,匆匆跟在他身後。

  前面齊昱卻突然止了腳步,溫彥之差點撞在他身上。

  “溫舍人回去罷,”齊昱微微側過身來,卻沒看溫彥之,“膳房每日專門備膳送你房中,你身體不適,下午便也回去休息,不必再來。”

  說罷,不等溫彥之答話,他已帶著下人轉過迴廊往前廳去了。

  溫彥之站在廊下冷風裡,愣愣望著齊昱的背影,眨了眨眼睛。

  ——溫舍人?

  .

  黃昏時,廚房的婆子再次到溫彥之院裡收盤子時,見桌上的東西又是沒怎麼動過,不禁多了句嘴:“大人,可是飯菜不合口味?”

  溫彥之坐在桌邊,像是這才回過神來,看著一桌子菜,怔怔道:“並未。本官沒什麼胃口罷了。”

  那婆子一邊收拾桌上,一邊殷勤道:“主子吩咐了,定要好生照顧大人膳食,若是有不合心處,大人只管吩咐就是。”

  溫彥之應了,便看著她收拾了一乾物件端出去,又聽見外面又傳來龔致遠的聲音,問那婆子:“溫員外又沒吃飯?”那婆子答了,龔致遠就匆匆走進來:“溫兄,中午我就瞧見你沒怎麼動筷子,這是怎的?身體不舒服?頭又疼了?”

  溫彥之站起身:“龔兄,無妨的,或然是我每日睡臥太久,吃不動那許多。”

  龔致遠想想,這也有道理,於是問:“要不我陪溫兄出去轉轉?來此處多日,也沒出去看看,還不知胥州是哪般模樣,此處百戲是有名的,若我們出去能撞上,看上一出也不錯。”

  溫彥之默了會兒,道:“也好。”

  龔致遠觀其神色,像是有心事,轉念想自己每日都來溫彥之這裡看望,卻一次不見劉侍郎,不定是二人鬧了不痛快。可這類事情,溫彥之不言,他也不好就地提起,只想待會兒出門轉轉,能有時機同溫彥之談談。

  於是二人結伴出了宅子,也不乘轎輦,只撿了熱鬧的路走,順著便走至河邊。

  胥州依河而建,兩岸正是最熱鬧的地方。溫彥之由龔致遠牽著袖子湊熱鬧,心裡只來來回回想著早間齊昱的舉止,沒在意走到何處,此時冷不丁走了兩步抬起頭,卻見頭頂是滿樓紅袖,支掛起的幡子上都寫著“春花”、“海棠”一類的,當即臉皮大紅:“龔兄,這裡去不得!朝廷命官不可光顧——”

  “哈哈,看來溫兄倒知道這是何處,我還當你雙眼只瞧聖賢、口鼻不染煙火。”龔致遠走在前面笑,“我們不是留在此處啦,你瞧後面那條街。”他抬起手來指不遠處的一幢兩層小樓,“那上面不是寫著‘百戲’二字麼。”

  溫彥之連忙抬眼去瞧,見果然如是,這才安下心來,便繼續由著龔致遠拉過去。進了那小樓,竟見其中甚為寬廣,堂中已經演上了,兩個票頭立在門口收錢,只剩幾個通位,一兩銀子一座,茶水小菜另結,只送盤瓜子。

  溫彥之要拿錢,被龔致遠給止了:“溫兄逢難,容我請你聽戲壓壓驚。”隨即掏了二兩銀子,拉著溫彥之進去,撿了個靠後的位置。

  溫彥之指了指更靠中間的一處道:“龔兄,此屋樓乃歇山頂,想必中部回音更加,即是聽戲,不如往前坐罷?”

  龔致遠一愣,當即點頭,慚愧道:“還是溫兄淵博。”便又同溫彥之挪過去坐下,想著溫彥之果真是世家公子,定是聽戲聽慣了才知道那處位置好,不由心下嘆了口氣。

  店家小二將瓜子擺上,龔致遠要了兩盞茶,想著溫彥之沒吃晚飯,又多添了兩份糕點。幾個小盤不時便上了,做工甚是精緻,仿若此處倒算是胥州城中有頭有臉的地方,叫他們誤打誤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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