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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的深秋並不那麼令人愉快,肅殺寒風,滿地黃葉,一片寂靜下,城牆上的暗紅色的牆磚看著有些像乾涸的血跡。太極殿裡空蕩蕩的,皇位上的李世民顯得蒼老而孤獨。他抬起頭遙望著獻陵的方向,兩行濁淚順著兩腮流到嘴裡,很苦,很澀:十七年了,離那一天整整十七年了,父親,那一幕你還記得麼?那兩顆仍在你眼前的血淋淋的人頭?那些事我一直不敢忘,但也不敢提,父親,今天我終於明白了你當年為什麼會那樣搖擺不定,左右躊躇,我終於明白了你當年的一切苦衷,可是太晚了,太晚了,今天你的孫子也走了我當年那條路,只是我比您當年早了一步,快了一步而已,可是我還是保不住我的兒子。承乾流放了,靑雀(魏王李泰的小字)也流放了,我也一下少了兩個兒子,就像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那一天的您一樣——父親,這是天給我的報應,還是您給我的報應?李世民想起那次秘密召見方士奕的情形,方士奕那句話狠狠地擊中了他心裡最柔軟的部分,打的他措手不及,但也的的確確是他最想聽的話——“陛下仍然是慈父,太子可保終年。”

  慈父?慈父……李世民的目光落在一年前李泰送給他的那個漆盒上,這個漆盒他一直都沒有打開,打不打開已經不重要了,裡面寫的什麼,他早已心知肚明,重要的是,這是李泰送來的,是他的另一個兒子送來的……李世民顫抖著拿起漆盒,看了看,轉身扔進火爐里,玄色的盒子由黑變紅,又由紅變黑,李世民的目光在跳動的火光中逐漸模糊了。

  “陛下,他來了。”近侍走到李世民身邊低聲說道。李世民猛地回過神來,定定神,聲音卻明顯有些顫抖:“宣。”

  一陣清晰的腳步聲一點點走近,李世民的臉上的表情也隨著腳步聲的臨近而變得越來越複雜。燭光照亮了來者的面孔,他是袁振升,不,其實他不姓袁,他姓李。

  李世民的臉上交織著驚喜、愧疚和痛苦的複雜表情,仔細端詳著面前的袁振升,顫抖著說道:“你……你真的越來越像你的父親,我的大哥了。”這麼多年了,親口說出“大哥”這兩個字,對於李世民而言是第一次。

  “父親,”袁振升淡淡地笑了笑,“父親的樣子在我心裡已經很模糊了,現在在我心裡,除了父親,還有天可汗。”

  “你——”李世民的眼中閃出異樣的光彩,卻還是有些閃爍的味道,“你應該恨我才是。”

  “恨?”袁振升笑著搖搖頭,“如果我恨你,我不會一直安安穩穩的做你治下的一個臣子,如果不是這件事,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再走到你面前。恨是最不好的感情,與己無利,與人有害。我以前恨過很多人,後來都放下了。其實人這一生,不管經歷什麼,都要放得下才好。”

  袁振升看著李世民的眼睛,他的眼神很誠懇,李世民的眼中卻有一種象得到了意外的禮物那樣的不敢置信。他整個人向後傾去,原本陰鬱的臉就像一塊徹底浸到水中的棉布那樣,緩緩的舒展開來。他感到自己的心就像一枚羽毛,在半空中浮了許久,終於落下來,上面沾滿了灰塵。

  “方士奕對我說過,是你告訴他,到底應該怎麼做才是對的?”李世民問道。

  袁振升笑著搖搖頭:“哪裡,他是聰明人,我只說我該說的話,其他的事,都是他做的,與我無關。”

  李世民點點頭,輕輕嘆了口氣:“是啊,他是聰明人,只可惜聰明人看的透,所以不願再在這朝堂之上再做些逶迤逢迎之事,我想讓他升官,可他不干,不僅不干,連本來的中書舍人也請辭了,連他的老師房玄齡都留他不住,可惜,可惜。”

  “沒什麼可惜的,想必他也看開了,放下了,不願在做官了,僅此而已。”袁振升淡淡地說。

  李世民自嘲地笑笑,探詢的看向袁振升:“那你呢?現在你我已經相認,該給你做什麼官呢?”李世民頓一頓,接著說道,“去年我已經給你父親恢復了太子的封號,或者你希望像曹王李明那樣,再做回你的皇子?”

  “不,我不希望。”袁振升搖搖頭,“這些年,我在外地做官做的很安心,我想繼續做下去,並且希望陛下允許我永遠不做京官。”

  “你……”李世民望著袁振升,沉默良久,點點頭,“我答應你……”李世民笑著補充了一句,“你身上,到底還是有我們李家的傲氣和稜角。”

  袁振升也笑了:“但是我的心比以前更懂得悲天憫人了。”

  空蕩蕩的大殿裡,只有叔侄二人。他曾經親手射殺了他的父親,自己的大哥;他曾經跟隨母親隱姓埋名,帶著仇恨讀書,求功名,做官;可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他是他的叔父,他是他的侄子,僅此而已。

  走出太極殿的袁振升腳步輕快而沉穩,來到玄武門前,他停下腳步,看了看暗紅色的城牆,他想起了父親,想起了三千個鐵勒人,想起了依然不肯回到鐵勒,而是在中原四處雲遊的兀偰良,還想起了那個飲鴆酒自盡的萬仁,這些人,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人這一生,什麼事都得放得下才好。袁振升笑了笑,他又想起了方士奕,他的這位朋友最終離開了這個他一直自認為如魚得水的地方,這對他而言,也算是好事吧。至於自己,袁振升不知道自己還能走多久,但是他只希望自己做一個普通的臣子,按照一個普通人的意願把這段路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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