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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仁的確是死了,死於他自己為自己調製的一杯鴆酒。十六年了,他太累了,受朋友託孤之重,一路逃至忻州,卻發現自己恰恰走了一條最不該走的路,從此只能隱姓埋名,忍辱負重……不,忍辱負重其實背負的是一種希望,隱居在忻州的萬仁連希望也沒有,他只是在單純的忍辱,忍著心底那一份愧疚、悔恨、壓抑、屈辱交織的複雜情感。的的確確,他想恨李思行,因為李思行是將他陷於不義的最直接的人,但是他恨不起來,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是造化弄人。他不知道該恨誰,所以只能默默的撫養李思行的幼子,這是他報復的方式,一種沉默的不可言說的報復,這種報復並不會傷害誰,就像李思行的平步青雲也並沒有傷害誰一樣,但是它會在人心裡烙下一個印跡,一碰就疼一想就疼,越想抹就越抹不掉。

  十六年,他一直這樣報復著,可是到了後來,他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報復早已經變了味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從萬申第一次帶著稚氣叫自己“叔叔”開始?從萬申第一聲懵懵懂懂的讀書聲開始?從他第一次手把手握著萬申圓鼓鼓的小手描字帖開始?從他每天晚上總會準時給自己送來一盆不涼不燙的洗腳水開始?從……

  不管從什麼時候開始了,總之,十六年的時間,我一直是你的父親,你一直是我的兒子。萬仁看著一天天長大的萬申,心中百感交集,李思行,我對不起你,我偷走了你的兒子,而且,我永遠也不打算還給你了。

  只可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漸漸長大的萬申慢慢地也有了自己的心思,這種心思一點點持續到他無意中聽到自己的叔父和府里的廚子萬和的一次對話,終於再也壓抑不住。

  “原來叔父竟然有這樣的身份!原來叔父竟然是一個大部族的首領!”萬申越想越激動,爾後便在腦子裡編織起一系列夢幻來:勸說叔父回到鐵勒,帶領鐵勒人和西突厥聯手造反,叔父將成為一個西域部族的首領,那我又是什麼?萬申越想越高興,他仿佛能看到無數人跪在他腳下向他致禮的樣子,那是什麼樣的生活吶,鐘鼓饌玉,萬人之上,五花馬,千金裘!遠勝過蝸居在忻州這麼個不知名的地界默默無聞地了此一生!萬申很興奮,興奮地等待著和叔父一起回到鐵勒,去享用那正向他們招手的無盡財富和無上榮光。

  當然,他沒有等到。不僅沒有等到,他還一次次聽到叔父在勸說萬和,更糟糕的是,這個耳根子軟的萬和居然真的被一點點說服了。這怎麼行?煮熟的鴨子怎麼可以飛了?!萬申第一次開始恨自己的叔父,他自己想與世無爭,憑什麼還要搭上自己?他為什麼不問問自己是怎麼想的?!萬申越想越恨,他管不了叔父口中的什麼大義國家,他只知道叔父改變了自己本來可以無比輝煌的人生,他無法原諒,他一定要努力挽回。

  當然,聰明的萬申並沒有當面對萬仁說些什麼,從萬仁和萬和的一次次交談中,萬申早已感覺到了一貫溫和儒雅的叔父在這件事上的立場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明確和堅定,萬申知道自己是無法說服叔父的,所以他只能換一種方式——代替叔父。終於,他走出了第一步,趁著打掃書房的時候偷走了狼頭鷹尾戒,並且藏了起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去掉這條路上唯一的絆腳石——叔父萬仁了。

  當萬仁發現狼頭鷹尾戒丟失的時候,一直在暗中將一切都盡收眼底的老園丁萬三把什麼都告訴了他——萬三真的不想說,十六年了,他知道萬申在萬仁心裡的位置有多重,所以他一直忍著,忍到他發現萬申不僅盜走了狼頭鷹尾戒,而且還偷偷按照萬仁的鴆毒方子配了藥……知道了一切的萬仁什麼話也沒說,他只是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中,獨自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溫暖的陽光灑在他身上,陽光的暖意更襯出他心底透骨的寒。他剛剛告訴契苾閩文,他三天後要面見契苾烏延,他要和侯天朔,也就是真正的兀楔良一起努力為鐵勒和大唐做些什麼,畢竟如果不是造化弄人,現在的自己一定不會比身為朝中重臣的李思行差多少,說到底,自己是大唐的臣子,可是現在……現在……他只是一個正在被自己兒子暗算的父親。

  報應吶,真是報應!萬仁抬起頭望著長安的方向:李思行,難道這就是我的報應麼?可是人人都說世間之事皆有因有果,為什麼我這麼多年得到的只有一輪接一輪的報應?!!萬仁覺得太累了,真是太累了,十六年的時間,他付出一切心血的這個孩子,卻正在向他舉起刀,萬仁不知道自己這一路走來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好吧,你希望我死,我就死吧。”萬仁望著北斗星的方向,兩滴濁淚順著兩腮流進嘴裡。

  這一天,是二月初五。

  第二天,當萬仁目送著萬申送上酒菜關上門之後,他便端起面前早已調製好的一杯酒,這酒和十六年前他為當時的秦王李世民調製的那杯毒酒一模一樣,當然,分量要足的多。

  “喝了這杯酒,從此你我再無關係了,我不會再是你的絆腳石。”萬仁看著萬申遠去的方向,嘴角邊浮上一絲苦笑,繼而,變成了冷笑,“這也許正是你希望殺掉我的方式,只是我自己提前了一點點而已,至於今後如何,天來斷吧。”萬仁笑著端起杯,一飲而盡,飲的是那樣的痛快。十六年前他帶走李思行的獨子隱居忻州,是他一種說不出的報復;而今天他飲下這杯鴆酒,也一樣是報復——你們這對父子和我十六年的恩怨糾葛,該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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