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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牛以看到傻瓜的眼光看著這個向來被視若救星的大夫:「我家更擠,我跟黑狗睡一張,我想大夫你一定更睡不慣。」

  李寂以求救的眼光看著周圍人群,但每個人都以愛莫能助的眼神施以回禮。正在李寂干著急的時候,言邑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起吧,沒關係。」

  李寂僵硬著笑容,以誠惶誠恐的聲音說道:「是。」招來阿牛奇怪的一眼。

  李寂全身都不自在。你只要設想一下與一頭雄獅睡在一起的滋味,就知道李寂有多麼難熬。言邑謝過了阿牛等人後,就神態自若地踏進了睡房,頤指氣使地對李寂說:「你睡地上我睡床。」

  李寂乖乖睡到了地上,閉上眼睛竭力不去想下面這個問題:泥地上有什麼?

  泥地上有很多東西,比如地蟲,比如耗子,比如長蛇,比如……

  言邑鋪開床的時候就看到李寂的眼皮不斷跳動著,燭火下他的臉看起來甚至有些青白。

  言邑忍不住笑了,想了想後起身踢了李寂一腳:「起來吧,床挺大,一起睡。」

  睡在龍榻上好像是死罪……李寂這麼想的時候一低頭就看到泥土裡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他飛快地收拾了枕頭被子撲到了床上:這張是村長兒子的床,不是龍榻!

  言邑爬上床,搡了搡閉著眼睛的那個人:「進去!」

  李寂睜開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牆壁,但是想到背後那個人的身份,他還是努力往裡面縮了縮,直把鼻子都貼扁在牆壁上。

  言邑睡了下來。

  兩個人之間足足隔了一條臂膀的寬度,被子甚至露出一條中fèng,冷氣颼颼地吹進來,李寂小小抖了一下。

  言邑忽然問他:「你覺得這群人如何?」

  李寂沉默了一下,才回答:「都是好人。」

  「所以你認為只有年豐才是那個該殺的人?」

  「是。」

  言邑沉默了一下,又說道:「你覺得是官逼民反?」

  「是。」

  言邑輕輕的笑聲傳來:「我發現你是越來越直率了。」

  李寂沉默著,完全不明白對方的意思。

  然後他察覺到言邑翻了個身,吹滅了燭火,一切都暗了下來,只有窗口透露的一點點微光。李寂咬著牙才能制止顫抖:即使是傳說中最好的寢具,睡了那麼多天他還是覺得好像睡在冰窖里,每次早上醒來他都會發現自己縮得像個蝦米,腳邊冰冷得能凍死一條蛇。而就在一臂之隔的地方,某人的體溫有著巨大的誘惑力。

  李寂在心中咒著:別以為你是北疆來的就那麼了不起!

  一邊低咒著,他一邊抱胸閉上了眼,制止著牙關的輕輕響聲。

  好冷啊~~

  是夜,言邑被壓醒了。他的睡眠向來很淺,只要稍稍的響動就會醒轉,更何況有人居然大大咧咧地壓了過來,縮進他的懷裡,手和腳都纏了上來。

  第一反應就想把這個狂妄的人扔出去,不過猛然清醒地意識到這個人正是自己的大臣,也是自己提議讓他上的床。

  言邑咬了咬牙:好吧,我忍。

  李寂整個頭都埋進了被子裡面,對於他呼吸的感知在那小小的空間裡變得特別敏感,他的氣息拂著自己的肩膀,有點冷。

  言邑窩火地把他從被子裡拔出來,結果李寂並沒有醒,只是慢慢地繼續住下鑽,就如同被強迫脫離出殼的小小肉蟲閉著眼睛往殼裡鑽的樣子。

  言邑本來應該更加惱火的,結果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笑了。輕輕的笑聲在暗黑的空間裡聽起來有些大聲。即使如此,睡著的人還是沒有醒,手腳還是繼續纏著言邑。

  說實話,這種肢體接觸讓言邑覺得不舒服,他向來不允許別人靠近他。可是現在還能怎麼辦呢?

  對方就縮在自己的懷裡,居然還有些發抖,可以接觸到的地方,手和腳踝都冰冷冰冷,活像是剛在外面凍了一晚然後塞進被子一樣。

  文官到底身體弱。言邑不屑地想著,闔上了眼睛。

  李寂被凍醒的時候,身邊早就沒人了,他整個人都蜷在被子裡縮成一團居然還是沒有暖,就像他到了山里度過的每一天一樣。

  哎……他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想:不過這樣子,他睡懶覺的時間少了很多。反正再怎麼睡都是越睡越冷,倒不如起來活動活動。

  一邊穿著衣服李寂一邊想,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周伯,否則沒準盡職盡責的管家大人立刻就會把他可愛的小棉被抽出,換上冰冷硬實的老棉被。

  千萬千萬不能告訴周伯!

  他再一次在心中這麼說。

  當天,言邑一行人就離開了,李寂在隔了一個時辰後也請辭,快馬加鞭到忻州州府。果然,本來由自己待的那間同樣也號稱是州府里最好的臥房被他人大大咧咧地侵占,言邑正在與李承賀等人商議事情。看到李寂的到來,言邑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就不再看他了。

  李寂垂首站在下方,半途中插入的他尚有些搞不清楚狀況。沒過多久,他就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打算趁各方「匪徒」還沒成氣候之前,先行壓制,簡稱「鎮壓」。此時他們正在商量的就是如何各個擊破的「妙計」。

  不經意地,李寂就想起了阿牛。不知道那些「流寇」當中,有多少人是像阿牛一樣年輕卻被逼得活不下去的。看著上面言邑冷漠的臉,李寂忍不住嘆著氣。

  馬上皇帝再精明,也永遠難保什麼時候該死的「征服欲」跑出來作祟。讓一個習慣了沙場爭戰的人放下屠刀,這是連佛祖都會深感困難的事情。

  那些戰略計謀讓李寂無力地低下了頭。

  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可是偏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要看著言邑冷漠的臉上那閃著血色的眼睛,他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言邑是在聽完了各部下的意見之後才注意到李寂進來的。雖然之前他早已經跟李寂打過招呼,但事實上他並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直到他注意到在肅穆的武將當中那張有點發青的臉。

  本來是想嘲笑一聲「到底是文官」,不過與之對視後那雙異常清澈的眼睛讓他沒有說出這句話。言邑意識到,如果想說些什麼,還是單獨私底下說比較好。

  自己絕不會喜歡李寂現在想說的。

  只要想到前一天晚上李寂與自己的對話言邑就非常清醒地意識到:李寂顯然沒有多少身為人臣的自覺。他更像自己在迤山扮演的那個身份:一個到處都顯得和藹可親人人可欺的大夫,而不是欽差大臣。

  相信殺了年豐的那種氣魄只不過是曇花一現,文官到底只是文官。李寂更擅長的是文案工作,而不是這種真正世界中的爭鬥。

  所以直到揮退了手下人辦事之前,言邑都沒有允許那個看來很有看法的男人發言。

  屋子裡面靜了下來,火爐裡面的炭發出輕輕的響聲,應該是燒得過久塌了下去。李寂在言邑冷冷一句「李寂留下」的話之後,一直保持著躬身有禮的姿勢。

  言邑慢慢把戰略圖合攏,放到專門的匣子內裝好,然後慢慢地走到火爐的前面——當然也正好是李寂所站的那一側。事實上李寂剛進房間,就選了個離火爐最近的位置。

  李寂看著言邑的靴子慢慢逼近自己的視線,在離自己一臂之隔的地方停了下來,然後有聲音問道:「李寂,你想說什麼。」

  李寂想了一下,才鄭重說道:「臣請皇上三思,流民逼於寒苦而行惡,並不意味著民心向惡,只不過是逼於無奈。」

  「你又怎麼知道是逼於無奈?」言邑冷冷的聲音里有惡意的嘲諷。

  「臣離京之前把幾個州的情況資料都粗略看過一遍。這幾年這幾個州的情況是每況愈下,只不過是在今年暴發。正如一個人身染惡疾,並不會在患病初時就立刻近死,反而是要沉積許久,才會終於致命一般。」

  言邑在火爐前慢慢地踱步:「你知不知道那些暴民說我什麼?」

  李寂沉默。

  言邑繼續說下去:「他們說我有違天道,殘暴無仁,迫害子侄,因此才遭來天譴。他們說我是暴君,說我是雜種,身份低賤,為天所不喜。」

  李寂掌心中有汗。言邑的聲音沒有起伏,聽不出憤怒,反倒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般平靜。不過以李寂對其粗淺的了解,言邑正在生氣。

  李寂怎麼也沒想到,居然真會有傻子把此類的話稟報給皇帝陛下,看來愚忠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單憑這個,這些人死一百次都不夠了。你說他們逼於寒苦,逼於寒苦就能誹謗朝政,辱罵君王麼?」

  李寂的身體躬得更低:「不該。」

  「既然不該,你說他們是不是該死?」言邑的聲音依然冷峻。

  李寂嘆了口氣,自己能不能逃路?明明罵言邑的另有其人,為什麼自己現在要充當炮灰?他只有一個想法:好冤!

  言邑看著對方,他深知自己發脾氣的威力。就連平日裡能在沙場上面無表情地沾染一身鮮血腦漿回來然後面無表情地吃豆腐的沉穩之人,都會在自己沒有音調起伏並扳起臉孔的時候顫抖,但是眼前這個瘦瘦小小看起來一擊即倒的文官卻沒有一絲顫抖。

  趁著李寂看不到的時候,言邑眼中露出一絲激賞。

  是個男人。

  他再度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話:「他們是不是該死?」

  「不該。」李寂嘆了口氣。

  言邑的踱步一下子停止了,直直看著李寂的身體,兩個人都是一動不動。

  即使如此,李寂也能感受到室內瞬間緊窒的氣息。

  請問這是不是殺氣?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完全無關的念頭。

  火爐中又發出「啪」的聲音,火光一閃,炭火暗了一暗。

  言邑冷笑著:「李寂,抬起你的頭來。」

  李寂猶豫了一下,依言抬頭。

  眼前的男人眼睛映著那爐火,看起來仿佛血紅一片,如同嗜殺之鬼。李寂沉默地與之對視著。然後再度閃過一個無關的念頭:真奇怪,我怎麼就會混到這個地步呢?

  明明一開始並沒有什麼當官的想法不是麼?為什麼我現在居然會說出這種隨時可能導致丟腦袋的話呢?

  到底是什麼把自己的位置推到了這個君王的面前呢?

  到底是什麼讓自己能對視著對方呢?

  言邑冷冷笑著,看著這個以平淡眼神與自己對視的臣子,然後慢慢伸出了手。

  李寂的身體僵直了。

  第七章

  言邑慢慢伸出的手擦身而過,扔了一塊木炭進火爐,然後繼續開始緩慢踱步:「李寂,你應該明白君王的權威不容挑釁。」

  「是,臣不敢。」

  「不敢?你剛剛就在暗示我的確是個暴君,我的確應該受到天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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