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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人道:“老大,聽說你也是從永安城過來的,我也是。我們這些人本來早就覺得自己死了,多虧了唐將軍和你,才有了點活下去的盼頭。現在朔方城也沒了,朔方軍也沒了,永安咱們回不去,一起來的兄弟都不在了,活著沒意思。還不如還不如跟著一塊兒到地下,至少那兒還有人陪咱們喝酒吃肉。”

  “是啊。”頓時有許多人附和起來。

  陳憶安想起在永安城讀書的時候,曾經聽聞那些慘烈的戰爭,戰後有不少士卒都會性格大變,瞧著身強體壯的一條條漢子,郎中也檢查不出什麼毛病,但偏偏就是一天天憔悴下去,最後憂鬱而死的也不在少數。想來就是因為親人朋友都在戰爭中死去,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留在世上,像是一群人去赴一場宴會,唯獨漏下了自己,那種強烈的孤獨和失落感能將一個人活活逼瘋。

  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個世界不過是一個孤獨的墳墓,舉目四顧,周圍都是過客,無人和他有所交集。如果不是因為某個人,他或許早也去了。

  年輕又如何,不過弱冠的年紀,心中卻已垂垂老矣。

  “那好。”陳憶安支撐著坐起,掃視了一圈周圍的同僚,那些人也看著他,目光灼灼。他咳嗽了一下,攢了攢僅剩的力氣,開口道:“睡兩個時辰,然後拿上武器,隨我去阻截九夷人的殘軍。”

  “是!”明明是一件有死無生的事,大家卻都興奮起來,高聲領下了命令。

  雪停了。陳憶安謝絕了旁人的攙扶,走出山洞。昨夜有幾個士卒因傷勢過重死去,他們沒有時間去打理屍體,便用雪將他們埋住。此處離那個峽谷不遠,他們便在谷口立了一塊碑,碑上沒有寫名字,那死去的無數同僚的名字,又豈是區區一塊石碑能夠寫下的。做完這些事,所有人單膝跪地,對著這塊無字石碑磕了三個頭,而後紛紛跨上駿馬,在雪地里絕塵而去。

  之前的風雪如此猛烈,九夷軍定不會走上太久。可大雪也有壞處,那就是他們的足跡都被徹底覆蓋,無人知道具體的行進方向。陳憶安思索了一會兒,道:“去古河道。那裡避風,他們要在雪裡行軍,只能走那條路。”

  古河道里也積著厚厚的白雪,一人高的蠶絲糙被壓彎了腰,幾乎伏在地上,馬蹄一踏它們就來回彈動。走了許久,他們終於看到了前方出現了稀疏的足跡,堪堪被覆蓋了一半,顯然是雪停後不久前剛留下的。再循著那足跡向前追去,糙叢漸漸稀疏起來,視野變得開闊,古河道接近了盡頭,前方又是一望無際的荒原,順著這個方向再向西走三天,就進入了九夷國的範圍。

  陳憶安默默計算了一下,黑騎剛剛離開此地不到一個時辰,只要他們敢停下哪怕片刻,就會被他們追上。

  他一扯馬韁,就要下令。忽然間,前方的雪地泛起了一片反常的波紋,大片的蠶絲糙發出簌簌輕響,有什麼東西正在雪下移動。南澤眾人大驚,定睛看去,那竟是一個個從雪裡冒出頭來的活人。雪積得太厚,他們又是蹲伏的姿勢,有糙叢遮蔽,隱藏極深,距離不過十丈,之前竟無一人發覺。

  看清了他們身上的九夷服飾,倒先把這隊南澤硬生生嚇了一跳,以為黑騎去而復返,但定睛一看,卻發現那只是一隊又傷又疲的殘兵,南澤這邊也是強弩之末,雙方看來倒似是半斤八兩。南澤士卒提起了刀,做好了迎戰的準備,九夷人也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同樣拔刀出鞘,刀鋒亮得像雪。在那林立的刀兵中緩緩走出一個人來,衣衫上沾滿了血與火的痕跡,臉色煞白,凌亂的鬢髮在風中拂動,仰頭默默地看著陳憶安。

  陳憶安看著他,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未發一言。

  “要去追擊懷英嗎?”伏伶帶著一絲笑對他道,“先踏過我的屍體吧。”

  陳憶安宛如被一桶冷水從頭澆下,僵硬了片刻,緩緩地吐了一口氣。他差點都忘記了,這個人對九夷的忠誠,就像他對南澤的忠誠一樣,這是橫在他們中間畢生無法跨越的鴻溝。一個男人,就註定了他要用生命去捍衛自己的國家和信仰,仇恨永遠不可能因為對一個人的感情而放下。

  他們都背負著成千上萬條性命,唯一能使之化解的僅有死亡。

  “戰吧,陳憶安,不要讓我看輕了你。”伏伶背過身去,“你已經放過了我一次,不必再有第二次。”

  陳憶安知道,他指的是那回在九夷大營,他的帳中。可他提什麼都好,為什麼偏偏要提這個?

  他搖了搖頭,命令道:“戰。”

  廝殺已成了某種麻木的影像,血色映在他的眼瞳里,已激不起絲毫的波瀾,他只感到深深的悲哀。這些年輕的生命本該有著大好的前程,有美滿的家庭,妻子兒女,卻選擇把生命揮霍在這裡,赴死時臉上只有坦然。陳憶安想拉住他們,卻沒有力氣,也不知道這麼做的藉口,畢竟他自己也要死了。一隻斷臂掛在胸前,另一隻手提著死去的同僚留下來的刀,刀上的血跡在嚴寒中凝成了暗紅色的塊。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也很不好看,這一天來,傷口一直不曾止血,已經將他的生命都帶走了。

  南澤士卒浴血奮戰,起初與這支九夷殘軍戰了個旗鼓相當,但畢竟人數上處於劣勢,已經開始節節敗退。陳憶安知道,他們已經沒有餘力再去追擊懷英的黑騎了。這場戰爭,必將以南澤全軍覆沒為結局,在這條古河道中劃上一個句號。

  一名南澤士卒將刀刺入一名九夷士卒的胸膛,不及拔出,他已被另一人捅穿了腹部。瀕死之際,他爆發出一聲怒吼,長刀帶著一串血珠從屍體中抽離,被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朝著陣中的伏伶擲去。伏伶眼見刀鋒朝自己襲來,不閃不避,只靜靜閉上了眼睛。誰知耳畔忽然傳來一聲金鐵交擊的脆響,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傳來,他睜開眼,只見陳憶安策馬立在他身前,被磕飛的長刀滾落在雪地里。他驚訝地抬頭,卻見陳憶安丟開手中已經破損的佩刀,朝他伸出一隻鮮血淋漓的手。

  他沒有做任何解釋。伏伶握住他的手,跨上了他的馬背。

  這匹南澤軍馬也是又累又乏,可它也有靈性,像人一樣依舊支撐著不曾倒下。陳憶安摸了摸它的耳朵,輕聲道:“去吧。”於是它撒開四蹄跑了起來,跑進了無邊的雪原里,將已經接近尾聲的戰場遠遠拋在了身後。

  太陽出來了。一輪金盤遙遙地掛在天際,離地平線很近,將他們的影子映在雪上,拉得很長很長。人說大雪預兆著豐年,也預兆著難得一遇的晴天。雖然空氣仍舊寒冷,可風平浪靜,聽不到殺戮之聲,陽光照在身上也有了一絲暖意。

  “你果然還是個懦夫。”伏伶道。

  “是啊。”陳憶安回答,“臨死之前想任性一把,不想看見兄弟們的屍體,也不想看見你死在別人手裡,只能這樣了。”

  “你身上好冷。”伏伶忽道,隨後他解開自己的外衣,把陳憶安裹在了裡面,接過了馬韁。

  一個多月前,九夷圍鄴丘城的那個夜晚,陳憶安帶著傷出城尋他,夜裡寒涼,他也是這樣保存著他的體溫。可這一次,卻再也暖不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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