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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逃出來了,逃出了黑家,逃出了圪梁村。我曾經設想過無數個逃跑法,到頭來我竟是這樣的方式逃跑了。那麼,逃跑出來了我將會是怎樣呢?我沒有瞌睡,我仍是迷迷糊糊的狀態,就覺得車在山路上繼續往前開,還在夜裡,就又進入了那個洞。

  我終於回到了城市,回到了我熟悉的巷子裡和那個出租屋大院,大院裡的小水池還在,荷葉上的水珠滾來滾去,一隻青蛙要往上跳,跳了兩下,但沒有跳上去。房東老伯和青文是那樣的高興,鳴放著鞭炮慶賀著我的歸來,當天下午就把一面錦旗送去了派出所,還給所長胸前佩戴了一朵大紅花。第二天,城市晚報上刊登了長篇的人民警察成功解救被拐賣婦女的報導,上面有所長的照片,也有我的照片。

  幾天內,出租屋大院就熱鬧得厲害,一批一批的人拿著攝影機和照相機,說是電台的,電視台的,城市晨報的,商報的,經濟報的,全要採訪。我被安排坐在院子裡的椅子上,我一遍一遍地說著感謝所長的話,但他們卻要問我是怎麼被拐賣的,拐賣到的是一個如何貧窮落後野蠻的地方?問我的那個男人是個老光棍嗎,殘疾人嗎,面目醜陋可憎不講衛生嗎?問我生了一個什麼樣的孩子,為什麼叫兔子,是有兔唇嗎?我反感著他們的提問,我覺得他們在扒我的衣服,把我扒個精光而讓我羞辱,我說我記不得了,我頭暈,我真的天旋地轉,看他們都是雙影,後來幾乎就暈倒在了椅子上。

  我再不接受任何採訪了,凡有記者來,我就躲在租屋裡不出來,他們用照相機從窗格往裡拍照,我用被子蒙了窗子。後來採訪是沒人來採訪了,出租屋大院仍是不斷地有閒人進來,來了就問:誰是胡蝶?老伯說:找胡蝶啥事?他們說:沒事,就只是看看。他們就四處張望。看見了院裡晾著的衣服,說:那是不是胡蝶的衣服,怎麼沒見晾尿布呢,聽說她被拐賣到幾千里外的荒原上,給一個傻子生了個孩子?老伯就把他們轟出去,此後他每日坐在大門口,凡是生面孔的一律不讓進。

  我沒有可能再找到工作,也不能和娘去收撿破爛,也不能去菜市場買菜。我就在屋裡哭。娘說:要麼你回老家去待一待,過些日子再來。可暑假裡我的弟弟也從老家來了,說老家人都看到了電視和報紙,知道了我的事。弟弟還在說:姐,你怎麼就能被拐賣?!我連老家也無法回去了,就給弟弟發脾氣:怎麼就不能被拐賣?我願意被拐賣的,我故意被拐賣的!弟弟說:真丟人!你丟人了也讓我丟人!我就和弟弟打了一架,打過了我就病了,在床上躺了三天,耳朵就從此有了嗡嗡聲,那聲全是在哭。

  這嗡嗡的哭聲,我先還以為娘在罵弟弟,是弟弟在哭,後來才發現不是,是兔子的哭聲。我就想我的兔子,兔子哭起來誰哄呢,他是要睡在我的懷裡,噙了我的奶頭才能瞌睡的,黑亮能讓他睡嗎?兔子喝羊奶的時候常有倒奶的現象,黑亮爹就是能餵他奶,可哪裡知道這些呢?兔子的衣服誰能縫呢?兔子叫著娘了誰答應呢?想著兔子在哭了,我也哭。我吸著鼻子哭,哽咽著哭,放開了嗓子號啕大哭。娘來勸我:胡蝶,不哭了胡蝶,不管怎樣,咱這一家又回全了,你有娘了,娘也有你了。我可著嗓子給娘說:我有娘了,可兔子卻沒了娘,你有孩子了,我孩子卻沒了!

  娘的眼睛發炎了,也只有幾天就看不清了東西,她用熱手帕捂著一隻眼,卻每天都去找房東老伯說話,我以為她在向老伯借錢,因為她說過要給我買一身新衣服,要給我買一雙高跟鞋,還要給我去燙頭染髮。但那個中午,房東老伯就到我們的出租屋,娘在擀麵,我還在床上躺著,老伯給娘說,他要給我介紹個人,是三樓東頭那租戶的老家侄子,那侄子一直沒結婚,啥都好,就是一條腿小時候被汽車撞傷過,走路有些跛,如果這事能成,讓我就去河南。娘是應允了,在說:嫁得遠遠著好,就沒人知道那事了。

  我聽了他們的話,我從床上坐起來。老伯說:胡蝶你醒了?我說:我就沒睡著。娘說:那你聽到你老伯的話了嗎?你要願意,咱就讓三樓的把他侄兒叫來見個面。我從租屋出去了。娘說:給你說話哩,你出去?我出了出租屋大院。

  巷子裡人來來往往,猛地看見了我,都是一愣,給我一個無聲的笑,卻又停下來回頭目送。一個小孩嘎嘎嘎地往前跑,後邊一個婦女在追,終於追上了,在說:你給我跑?你跑?!社會這麼亂的,像她一樣,讓壞人拐賣了去!我從那個婦女身邊走過去,我沒有理她,也沒有看她。身後她還在和孩子說話:什麼是拐賣?就是被騙著賣了。賣給幼兒園嗎?賣給妖魔鬼怪。那孫悟空呢?我在巷子口搭上了計程車,說:去火車站。

  又是洞,洞是那麼樣的黑,但我完全不用擔心會碰著洞壁上犬牙相錯的石頭,我感覺我是在蝙蝠的背上,或者就是一隻蝙蝠在往前飛。遠遠地看見了洞口的一點白光,等到了白光處,我竟就坐在了火車上。

  我現在當然知道了圪梁村是什麼省什麼縣什麼鎮的圪梁村了,那是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才能到縣上,然後再從縣上坐公共班車走一天到鎮上,再從鎮上去圪梁村,步行需五個小時,若能遇著汽車或者拖拉機,順路搭上了,多半天可以到達。在火車上,我坐的是硬座,對面的硬座上也是坐著一個女的,她的個頭矮矮的,上來時卻掮了個較大的行李包,在把行李包要放到貨架上去,怎麼都放不上去,是我幫她放上了,她拿出幾個蒸饃要我吃,我不吃,她就在蒸饃上抹上辣醬吃起來。她幾乎一直在吃,吃完了三個蒸饃,又掏出一個蘋果。我閉上了眼睛。火車經過每一個站,都要停下來,車上的人下去的少,上來的多,連過道都站滿了,然後重新啟動,汽笛長鳴,再然後就是無休無止的鐵與鐵撞擊的響動和搖晃。差不多的人都開始目光呆滯,要昏昏欲睡了,斜對面那四個男人一直吃燒雞喝啤酒,大聲說話。沒人制止,恐怕也願意聽他們鬧著而排遣寂寞和無聊吧。其中一個就越發得意,竟在模擬著火車的聲音在講笑話:火車從甘肅出發了,窮——!要啥,沒啥,要啥,沒啥,要啥沒啥,要啥沒啥,要啥沒啥!火車經過山西了,不停,九毛九九,九毛九九,九毛九九。火車到河南得進站加水,再開動出站,坑誰?坑誰?見誰坑誰,見誰坑誰,見誰坑誰!最後是到目的地陝西了,生冷硬倔,生冷硬倔,生冷硬倔,瓜——屁!車廂里有了笑聲,對面的那個女的也笑了,卻問我:你不笑?我說:那有啥笑的?她說:甘肅人真的窮嗎,山西人真的嗇皮嗎,河南人真的有騙子嗎,陝西人就那麼瓜?我說:在中國哪兒都一樣。我脫了鞋,把雙腳盤在了座位上,她突然看見了我腳脖子上拴著的彩花繩,眼睛放光,說:這是腳鏈嗎?我說:不,是彩花繩。她說:在哪買的?我說:自家編的。她說:好性感噢!我沒有再回答她。火車哐當哐當地響,我的耳朵又開始嗡嗡了,又是兔子的哭聲了,我大聲地叫著兔子,但叫不出聲,憋得我雙手抓脖子,扯胸膛。

  這一憋,把我憋得爬了起來,在睜開眼的瞬間裡,還覺得火車在呼地散去,又在那個洞裡,洞也像風中的雲在扯開了就也沒了。我一時糊塗,不知在哪裡,等一會兒完全清醒,我是在窯里的炕上,剛才好像是做夢,又好像不是做夢,便一下子緊緊抱住了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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