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但我絕對是沒有瞌睡。毛驢在窯外長聲叫喚,瞎子在說:不能打它啊,要給它餵些黑豆,走幾里路了一定要歇歇。我知道這是滿倉來借毛驢去王村的磚瓦窯上拉磚了,還擔心毛驢的叫喚會把兔子驚醒。我雖然沒有抬起身來,而我知道狗是進了窯,前爪搭在炕沿上朝我和兔子看,看了一會兒又悄悄地離開了。我是閉上了眼的,一閉上眼我就又看見了那個洞,這一次的洞沒有旋轉,也不是小青蛙的脖子那樣不停地閃動,好像我在往洞裡進,洞壁便快速地往後去,感覺到這樣進去就超越了整個下午,或者是通往晚上的一條捷道。真的就是一條捷道,我走到洞的盡頭後,一出洞,村口就出現了。

  天是陰著,沒有月亮。晌午的太陽還那麼燦爛,怎麼夜裡就陰了呢?我還仰頭又看了一下天的左後方,那裡該是白皮松的上方,那兩顆星竟然還在。也就是那兩顆星還在,沒有月亮的夜裡,不遠處的雜貨店能看見,雜貨店後邊的砍頭柳和苦楝子樹也看得清。河水在流著,聲音在沉沉的,不緊不慢,而白天裡這種聲音是聽不到的。一隻貓在慢步走過。但沒有見到娘。

  娘,我輕聲地叫。娘,娘。

  苦楝子樹下好像有三個蘑菇,我看著是蘑菇,突然變成了三個人,一個是娘,另兩個是男人,並不是房東老伯和青文。娘果然瘦得形如骷髏,我怔在那裡,娘也怔住了,或許她看我也不是以前的胡蝶了,我們就那麼怔住了都不動,也不叫喊。那個高個子男人在說:是胡蝶嗎,你是胡蝶嗎?我一下子撲過去,說:娘,娘!就抱住了娘。娘的頭髮確實是白了,像雪像霜,像包裹了一塊白布,她是那樣的脆弱,我一抱她,她就像麵條一樣軟下去,倒在地上。高個子男人有些生氣,說:她是你女兒嗎,是不是?娘說:是我女兒,是胡蝶,胡蝶胡蝶,你咋就到這兒了,你咋不回去見娘呢?!我說:娘,娘呀,你來尋我了,你終於來尋我了。娘卻嘿嘿地笑,她笑得停不住,笑著笑著嗆口了一下,就又哭了。我給娘撲簌著胸口,擦她的眼淚,她在給我介紹那個高個子男人是城南派出所所長,那個戴眼鏡的是報社人。戴眼鏡的就說:我姓鞏,城市晚報的記者,我們得知派出所來解救你,就陪同著一塊來的。娘說:胡蝶,給他們磕頭,沒有他們,娘今輩子見不上你了,你也今輩子見不上娘了。我給所長和記者磕頭。娘就給我訴說,說是知道我去掙錢了,三天裡我沒有回去,她都沒在意,還給房東老伯說胡蝶大了,知道疼娘了,給娘去掙錢了。但三天之後我沒有回去,五天之後還是沒有回去也沒有個電話打來,她就慌了,睡覺常是心一悸就醒來,一夜就醒來四五次。她把這事說給了房東老伯,房東老伯也覺得事情嚴重了,就領著她去派出所報案,就是大個子所長接待的他們。所長說:現在人販子多,肯定是被拐賣了。她說:這怎麼會,胡蝶是上過學的,她不是兩歲三歲的孩子。所長說:拐賣婦女都是騙的,然後控制了,拉到異地,賣給某家某戶,某家某戶又嚴加監管,再有文化也不頂用了。前年一個女大學生從火車站去學校,就是圖便宜搭了個順車,那是黑車,路上還被人殺了。她一聽就哭起來,說:我女兒被人殺了?我女兒被人殺了?!所長說:我舉個例子,不一定你女兒就死了。就給她做了筆錄。她說:幾時我女兒能救回來?所長說:這怎麼救?派出所的警力不夠,經費又緊張,再說,就是我們能去救,得有人在哪兒的確鑿消息了才能救。她說:那你們要查人在哪兒呀!所長說:這得你們提供。從此她就開始了尋找,房東老伯也幫著尋找,青文發動了他的同學一塊尋找,報上登了啟事,電台廣播,而且還印了GG到處張貼,但一直沒我的蹤影。在這期間,接到過不少電話,說是在縣發現了我,她就搭車趕去,去了都是騙子,要先給他們錢,給了錢說好晚上領她去看,卻再沒了人。這樣的事總共有過十次。她到處尋找我,把積攢的錢花完了,她一天三頓吃冷饃夾鹹菜,後來買饃的錢也沒了,她只能又回去收撿破爛。收撿破爛每每掙到五千元了,就出去尋找,尋不著,錢又完了,再回去收撿破爛。聽了娘的話,我就哭,我一哭娘更哭,她用拳頭打我,說:你為啥不回來?為啥就不回來啊?!我說我回不去,我出不了人家的門,出不了村子,也沒錢,也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娘說那你怎麼只打一個電話就不再打了,打了電話能要多少錢,那個電話又啥都沒說清?我說我只能打那麼一次,也只能撥通了說一句呀。娘說,這多虧了房東老伯記下了那個電話號碼,報告給了所長,所長厲害,他能從號碼里查出來你在這兒,你給所長磕頭,你再磕頭。我趴下要磕頭,所長拉我起來,說:這次解救是我們所第五次外出解救被拐賣的婦女兒童,前幾次都是受害人家屬出錢,你家的情況特殊,我們就一切費用自己出。記者也說:這是全市的英雄所長,以前四次解救都是他親自出馬,我們知道了他這次又要解救被拐賣的婦女,報社就派了我來。所長說:此地還不是說話的地方,得趕緊走吧。娘拉著我就走,我說:兔子還在窯里,我得帶上。娘說豬呀貓呀兔子能值幾個錢?!我說:兔子是我的孩子。娘說:你生孩子啦?你怎麼生孩子啦?你才多大呀你就生了孩子?!娘竟然拿手打我臉,我不知道給娘說什麼,我的眼淚流下來,娘的手還在打著,把眼淚打得濺到我嘴裡。所長說:不能再回去,現在就走。我說我要帶兔子,你們等等,我很快就把兔子帶了來。而我剛轉身,遠處就有了聲響,我忙就開了雜貨店的門,把娘和所長記者拉進了店。那腳步聲由遠而近,似乎就是朝這邊來的,我就拉開了電燈,假裝我還在店裡盤點。店門就被咚咚地敲著,我開了門,是猴子光頭和有成,他們說:以為黑亮回來了,黑亮還沒回來?我說:沒有沒有,或許明天回來吧,我盤點了一下貨,就要關門啦。猴子說:給我買一包煙。我給他取煙,緊張得忘了收他的錢,就說:你們走吧,我要關門了。娘說:他沒給錢哩。猴子就看著娘,說:你是誰?娘說:你沒給我女兒錢。猴子光頭有成疑惑地看著娘和所長記者,說:你們是什麼人,是胡蝶的娘家人?所長立即說:快走!拉著我就走。猴子來拽我,拽住了我的後襟,大聲喊:來人啊,胡蝶要逃跑啊!所長說:我是警察!推了猴子一下,猴子一推就倒了,在地上卻又抱住了我的腿。光頭就和所長打,有成已跑出店往村里跑,邊跑邊喊,立即村里就十多個黑影沖了來。所長一腳把光頭踹開,光頭又頭抵著像牛一樣過來,所長身子一閃,光頭抵空了,倒在地上。所長再次拉我出去,我的腿還被猴子抱著,我被所長拖出了店門,猴子也被我拖出了店門。娘便撲過來咬猴子,抱住猴子的臉就咬,猴子鬆了手。所長拉了我就跑,記者拉了娘跟著我們跑。村裡的人已經衝到了我們跟前,我看見了黑亮爹,他手裡舉著一把杴,他在喊:胡蝶,胡蝶!舉了杴撲過來,先一腳把記者踢倒了,記者的眼鏡掉了,雙手在地上抓。所長在喊:我是警察!我們來解救被拐賣的婦女,誰敢妨礙警務?!但村里人還是往前來,張耙子,梁水來,劉白毛,王滿倉就和所長打起來,所長拳打腳踢,他們近不了身,黑亮爹一杴就拍在所長的背上,所長一個趔趄跌在地上。半語子竟撲來壓在所長身上,所長一挺身,翻過來,照著半語子鼻臉上蹬了一腳,半語子被蹬開了,他跳了起來。村長在喊:把胡蝶先搶回來!搶胡蝶呀!張耙子,三朵,梁水來,還有猴子和光頭就過來搶我,所長掏出來了一個小罐子,噗噗地向他們噴,黑亮爹先捂了臉,張耙子三朵梁水來猴子光頭都哎喲一下蹲下去,在罵:狗日的噴辣椒水了?!所長喊:快往車上去!記者到底沒有抓到眼鏡,拉了我娘先往村裡的路上跑,娘在喊:胡蝶,胡蝶!但我的眼睛也鑽進了辣椒水,又燒又痛睜不開,等睜開,見記者和娘跑錯了,喊:往村外跑,轉向跑!記者拉了娘返身就跑到了河邊。來搶我的人又撲上來,三朵在喊:胡蝶,你不能走!一個魚躍,抓住了我的腿。所長對著三朵的臉又噴了一下,三朵又去捂臉,所長就勢把我扛起來,在地上轉圈,一邊轉,一邊噴辣椒水,撲上來的人群再一次往後退。是猴子在喊:取個長竿子來麼,長竿子能戳到他!所長扛了我就往村外跑。他跳下一個塄坎,蹚過河水,又躍上河那邊的一個岸台子,幾次被石頭絆了一下或一腳踩進了什麼坑裡,要摔倒呀但都沒摔倒,說:手抓緊!我的腰在他的肩上,前半身就垂在他的背上,像是被扛著的一袋糧食,我的手就先抓著他的衣服,衣服越抓越長,便抓住了他的褲帶。等他躍上了河那邊的岸台子,他把我放下來,其實我是從他肩上掉下來的。村人並沒有停止追攆,也在跳塄坎,蹚河水,喊著罵著,幾十條狗都在咬。這時候我聽到了一種尖錐錐的哭聲,是兔子的哭聲,就看見了瞎子抱著兔子已經跑到了河裡。所長說:往車上跑!他推了我一把。大路上停著一輛車。所長卻迎著追攆的人群向前走了幾步,吼道:誰敢上來,誰上來我就開槍啦!是猴子在喊:他沒有槍,他哪兒會有槍,圍住他,圍住他!人群再往前涌,一塊石頭就砸過來,砸在了所長的右腿上,他窩在了地上。光頭和三朵首先撲了來,要按住所長,所長竟真的掏出了槍。光頭和三朵就不敢動了,圍上來的人也都不動了。黑亮爹跛著腿,他的腿可能在跳塄坎時崴了,還舉著鐵杴從人群往前走,說:你開槍打吧,你往我老漢頭上打,我今日也不想活啦!所長忽地一轉身就跑,他見我並沒有跑到車上去,把我往前推了一把,我竟被推倒了,他拽住我的胳膊繼續跑,我終於被他塞上了車,他就去駕駛室,車嘟嘟嘟地發動了,而圍上來的人卻把我這邊的車門拉開了,他們把我往下拖。我的身子前半部分在車裡,後半部分已經在車外,鞋被拖掉了,褲子被拖脫了。所長從駕駛室窗子裡探出身,大聲吼:我們在執行警務,在解救被拐賣婦女,我警告,再不鬆手我就開槍啦!猴子在喊:他槍里沒子彈,派出所的槍里都沒子彈,那是嚇唬人的!你解救被拐賣婦女哩,我日你娘,你解救了我們還有沒有媳婦?!拖呀,使勁拖呀!他跑到車門邊,記者正從車裡拿了個菸灰缸砸拖我的人的胳膊,猴子便就勢拉住了記者的手,撲上去咬了一口,菸灰缸就掉了,三朵又拾起了菸灰缸砸到了所長的頭上。所長朝天叭地打了一槍,槍一響,人群散了,娘把我拽進了車,車門關死了。所長又連著打了三槍,車就發動著往前開。我從車後窗往外看,人群還在攆車,人群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後來就什麼也沒有了。車還在瘋了一樣地開,幾次幾乎都要翻了,我和娘,還有那個記者,就在車裡晃蕩,一會兒頭撞在車窗上,一會兒頭又碰在前邊的椅背上,娘在吐,記者胳膊上血流不止,他在不停吸著氣。我的兩條腿全裸了,娘脫了她的上衣來蓋我的腿,我發現那條彩花繩還在。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