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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村長在,打架是打不起來了,我就轉身要走,但我剛走了幾步,抬頭偏看見村長家的窯門又是大開著,而且能看到窯里桌子上的那部電話,心裡就別地跳了一下。能不能趁亂進去再打個電話呢?如果能打了,這次一定要告知我是被拐賣了,被拐賣到了一個叫高巴縣圪梁的村子。我緊忙在心裡又把老伯的電話號碼默念了一遍,尋找著我溜進去的機會。但村長在大聲說:水來,你老實給我一句話,是不是你?水來說:不是我。村長說:不是你就回去,男不跟女斗,你和訾米還吵啥哩?!水來就往巷裡走,人群也亂起來,有人就跟著水來走,訾米卻又攆過來,說:這就讓他走了?你不能走!訾米一攆,她身後的人也攆過來,村長家的窯前就站了人,我就無法再進去了。村長拉住了訾米,說:不就是偷看了一下麼。訾米說:他拿柴棍子捅哩!村長說:就算捅吧,他水來長這麼大,他沒見過麼。我不讓他走,你們在這兒打出人命啊?!訾米說:梁水來,我告訴你,你眼睛須瞎個窟窿不可,你那手須癱成個雞爪子不可,你沒見過,你一輩子都不會再見!水來已經走開了,卻又要撲過來罵訾米,人群就亂了。我不可能打電話了,就去拉訾米,建議她要評理應該找老老爺去,但麻子嬸卻也來看熱鬧,我忙過去問:兔子哩?她說:在店裡哩,他哭得我哄不下。我撒腳就往雜貨店跑。

  * *

  那天一吵鬧,訾米她們原定的早晨去挖極花就沒有去成,到了下午才出發。這一次她們要去熊耳嶺的陰坡,因為那裡常年還有雪,去的人不多,可能會挖到更多的極花。她們準備在那兒多待幾天,便帶了帳篷和被褥,也帶了鋁鍋和一袋子蕎面和兩筐土豆。同去的還有村裡的四個婦女,其中就有三朵的媳婦。三朵因辦血蔥生產基地的事心裡煩,在家裡鬧酒瘋,媳婦就數說了他幾句,他罵媳婦不如個豬,養個豬還能賣錢哩,你只知道個吃。媳婦就找訾米也去挖極花,她說:我要掙下錢了,我把錢甩到他臉上!但三朵的媳婦腿有些跛,牽了她家的小母驢,說路上可以坐,也能馱帶著的東西。訾米很喜歡那頭小母驢,摸著小母驢的臉說我能把圓臉變長就好了,把自家的一串小銅鈴拴在了它的脖子上。

  五天後,她們是回來了,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總共挖到了二十棵極花,卻把小母驢丟失了。

  事情非常離奇,幾乎成了圪梁村的一樁笑話。我後來問過訾米到底是咋回事,訾米說她們到了熊耳嶺的陰坡,那裡果然是嶺上還有雪,坡上的氣候惡劣,剛才還太陽紅紅的說變就變了,不是颳風就是下雨,還有冰雹,核桃那麼大的。她們搭了帳篷,出去挖極花了就把小母驢拴在帳篷前的石頭上。第一天沒事,第二天沒事,到了第三天,太陽落山時回帳篷,遠遠卻見從嶺上下來了五頭野驢。以前聽說過熊耳嶺上有野驢,從來沒見過,這天看見了,她們還在說:看呀快看,那就是野驢吧!野驢比三朵家的小母驢能高一頭,屁股滾圓,油光發亮,三朵的媳婦就挨著擰大家的屁股,大家的屁股都不瓷實了,稀鬆巴軟的。那五頭野驢在長聲短聲地叫著,圍住了小母驢,後來就咬斷了小母驢的韁繩,把小母驢往嶺上趕。野驢趕小母驢是一頭野驢在後邊連踢帶頂小母驢,小母驢就跑起來,而另外四個野驢兩邊各兩頭護著,小母驢就只有往嶺上去。她們先以為野驢在和小母驢玩耍哩,王雲說:那五個野驢一定是公的。但小母驢已經被趕著到了半嶺上,她們才覺得不對了,叫道:這是搶咱的毛驢了?!一起叫喊著攆過來,已經攆不上了,眼看著野驢和小母驢到了嶺上,嶺上的雲霧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到了。她們在這一夜裡都是尋小母驢,又天明了尋了一天,到底沒有尋到。

  三朵和黑亮他們整天忙亂著種血蔥的事。沒想家裡丟失了小母驢,壓住媳婦打了一頓。媳婦哭得淚汪汪,不敢還手也不敢還口,一條腿原本跛著,三朵又拿棍在她腿上擂了幾下,腿就更跛得走不動了。村裡有和三朵矛盾的人,嘲笑著說熊耳嶺上有個野驢寨,三朵家的小母驢去做壓寨夫人了。和三朵關係好的倒勸三朵:媳婦在就好,沒個小母驢算啥呀!但三朵覺得要辦血蔥公司呀,出了這個事兆頭不祥,就去問老老爺:那小母驢會不會又能回來?同去的還有幾個人,就說:你買了你媳婦,她跑過幾次成功了?!

  6

  彩花繩

  那個黎明,突然響了一陣雷,不是炸雷,像空推著磨子的轟隆聲,從窯崖頂上碾過。黑亮和兔子都沒有醒,我一下子就坐起來了。開窯門出來,老老爺已經在葫蘆架那裡了。葫蘆的藤蔓早已枯乾了,死了屍體還在撐著,在風裡,葉子嘶啦嘶啦地響。我說:天晴著呀,咋就打雷了?老老爺說:今日是二月二,我就看你家誰能起得早,果然就是你!我說:二月二呀!起得早是啥說法?老老爺說:二月二龍抬頭麼,大地解凍,萬物復甦,有靈性的都醒來早。我很得意,黑家大小人還睡著,該是些豬了,就笑了一下,說:醒來早的得掃鹼畔麼。拿笤帚掃起來。

  我真沒想到又是二月二。二月二任何蟲蟲蛾蛾的都從地里出來了,出來就可能傷害人,所以喝雄黃酒,要戴香荷包。這在我的老家是風俗,在城市裡也是風俗,天底下的風俗都是一樣的吧,圪梁村卻還多了一樣:炒五豆。黑亮爹起來後就燒火在鍋里炒黃豆,黑豆,綠豆,紅豆,白豆,炒了就用盆子端出來,給黑亮裝了一口兜,給瞎子又裝了一口兜,也給我和老老爺裝了一口兜。黑亮和瞎子把炒豆在嘴裡嚼得嘎嘣嘣響,老老爺說他咬不動,把他的又都給我,但我沒吃。

  炒這五種顏色的豆是啥意思?我問。

  五種顏色的豆嗎,黑亮說,五豆代表蛇,蠍,蟾蜍,蜘蛛,蜈蚣,五豆就是五毒,炒的吃了,百無禁忌呀!

  那吃了五毒不是都在人身子裡了嗎?

  村里世世代代都在今天炒五豆呀。

  要麼村里人才都有毒哩。你看看麼,有搶的有偷的,有睜著眼睛坑騙的,使著陰招挑撥的,貪婪,忌妒,戳是非,耍滑頭,用得上了抱在懷裡,用不上了掀到崖里,黏上你就把你的皮要揭下來,要吃你了連你的骨頭都不剩!

  我竟能一下子說了一堆,說完都覺得我有些失控了,黑亮一時反應不過來,睜著眼睛看我,說不出話來。黑亮爹從窯里出來,說:你出去抱些柴禾吧。黑亮去廁所後邊的豆稈垛上抱了一捆豆稈,放到廚房灶前了,出來對我說:我剛才應該這樣說就能戧住你。我看著他,他說:你才有毒哩!瞧他那個憨傻樣,我想笑但我沒笑,把兔子塞在他的懷裡,我去刮土豆皮了。

  氣氛緩和了下來,吃罷飯黑亮就去了雜貨店,而整個上午鹼畔上都有人來,有的人家幾乎是男男女女全來了,我從來還沒見過來這麼多人。但來人都去了老老爺的窯里,然後出來就笑笑地走了。我以前在出租屋大院,看見過老伯請來個老和尚,巷子裡就有人去朝拜,老和尚便在來人的頭上摸一下。老伯說,那是西藏的活佛,摸一下你的頭你就吉祥了。我不明白村里人進了老老爺窯里是不是也在摸頭,而那個劉白毛拉著他的孩子走到葫蘆架下了,對孩子說:去了要磕個頭啊。我問劉白毛:老老爺給大家弄啥哩?劉白毛說:你沒看他們手腕上都拴了彩花繩?我這才發現出來的人果然手腕上都拴了個彩花繩。鹼畔上又來了拴牢和三朵的媳婦,三朵的媳婦架著雙拐,我說你咋也來了?她說我今年做啥啥不成,才要來麼。和她說了一陣話,我知道了這又是圪梁村的老講究,每年二月二了,老老爺都會把備好的彩花繩兒拴給村里人,意思要把大家的命都拴上,一年裡就人畜興旺,雞犬安寧。我說:這靈驗嗎?她說:萬一靈驗了呢?三朵的媳婦進去拴了彩花繩兒後,老老爺在高聲喊我,我抱著兔子就去了,炕上一個彩花繩疙瘩,老老爺抽出繩頭兒在兔子的手腕上拴了一圈,再把繩頭用剪子剪斷,給我的手腕上也拴了一圈,再用剪子剪斷。說:讓我歇歇。坐在椅子上喘氣。我說:老老爺,你哪兒來的這麼多彩花繩兒?老老爺說:我編的。我說:你編的,沒見過你編呀?老老爺說:每天在夜裡編一點,編了一年了。外邊還有多少人?我說:沒人了。老老爺說:還剩這麼多的,沒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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