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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全家出來度假,是為了散心。散心這個詞你懂嗎?有你三天兩頭地騷擾,你覺得他能散得了心嗎?”
他聽不清容六回應了什麼,但肖璞一直是潑辣的性子,聲音又高又亮:“你還好意思問,你還好意思來。”
“……”
“不管你現在是不是單身,不管你想什麼,請你不要再招惹我爸爸。”
“……”
“你遊戲人間你放得下,那是你的事,我爸沒那麼瀟灑,麻煩別再禍害他。你不要以為他看起來銅牆鐵壁,就可勁地戳刀子,他心也是肉長的好嗎?你知道他那時候變成什麼樣子嗎?”
肖騰趕下來,正聽得這一句,只覺得背上汗毛都炸開了,登時厲聲喝道:“肖璞!”
肖璞聞聲閉上了嘴。
“瞎說什麼。回去。”
肖璞難得的,沒有和當眾呵斥自己的父親頂嘴,只瞪了容六一眼,轉身離開。
不等容六開口,肖騰立刻致歉:“管教不嚴,不好意思。”
容六看著他,過了一陣,才說:“你有為我,而變成什麼我不知道的樣子嗎?”
“小孩子說話沒有分寸,不用當真。”
青年輕聲說:“是嗎。”
“都是過去的事了,”肖騰做了個請對方坐下的手勢,“喝茶?”
他真的在客廳給容六沏了杯茶。
這是他所能做的最大方最鎮定的表現了,心裡已是百般翻湧,他手指也沒有顫抖。
容六看著他,像是嘆了口氣。
“你真的是我所見過的,最難以撼動的人。”
“……”
“我很羨慕你。真的。”
“……”
青年真心實意地說:“我真希望我也能有你這樣,永遠都處事不驚的風度。”
肖騰道:“過獎了。”
安靜了一刻,肖騰又說:“其實我也很佩服你。”
容六“噗”地一下笑出聲來:“我們這樣互相吹捧真的好嗎。”
“你是真的瀟灑。這世上沒有什麼你不敢做的,也沒有什麼你會畏懼的。這樣很好。”
他是羨慕容六的。
容六才是那個最勇敢的人,無所畏懼,敢於追逐,更敢於放棄。人生之瀟灑,不過如此。他雖然看似一往無前,但其實並沒有這樣的勇氣。
容六“啊?”了一聲,默然不語,過了一刻,才說:“不,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勇敢。”
“……”
“在我所畏懼的東西面前,其實我是非常膽小的。”
“……”
容六看著他:“比如說,你。”
“……”
“肖騰,你真的是個非常無情的人。你只喜歡好的東西,只喜歡有用的人。當然了,商人重利,凡事以利益來定取捨,這沒什麼奇怪。”
“……”
“只是,如果有一天,我沒用了呢?”
“……”
“其實離那一天也不會很遠的,”容六笑道,“我這身體,真的說不太準。倒霉的話,一次風寒就可能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清楚它什麼時候會突然崩壞,簡直就像不定時炸彈一樣。你知道那會變成什麼樣嗎?”
“……”
“從一開始,你願意讓我留在你身邊,只是因為我對你有價值而已。這我清楚,我也很努力讓自己更有價值。我不介意為你所用,真的。”
“……”
“但是肖騰,我不可能一直有用下去的,”容六頓了一頓,“就像容家也未必不會衰敗一樣。”
“……”
“我爸那邊出問題的那段時日,那般動盪,群狼環伺,我真的是如履薄冰。”
“……”
“當然了,那陣子安然度過,我很慶幸,”容六說,“只是,誰知道下一次會如何呢?肖騰,你只願意讓強者留在你身邊,但這世上沒有永遠的強者。是吧?何況是我這種連健康都談不上的病人?”
“……”
“如果我成了一個廢人,容家又日暮西山,你會一腳把我踢開的吧?”
“……”
“想想劉罡和羅琛那樣的人,你都棄之如敝履。劉罡為肖家效力多少年,我何德何能,會比他更勞苦功高?我的下場會比他好嗎?”容六笑道,“我覺得,真到我被你掃地出門的時候,我會比羅琛還失態。我可能不止會向你潑茶水呢。”
“……”
“其實一開始我說得也不準確。我不是怕你的無情。我是怕我自己,”容六說,“我怕我到時候真的會受不了,會發狂。”
“……”
“我面對不了被你遺棄的那一天。”
“……”
“所以我先逃走了。”
容六笑道:“所以我只是個懦夫。我根本就不勇敢。”
容六沒有喝完那杯茶,便離開了。
肖騰木然坐在那裡。容六的指責,他無法反駁。如容六所說,他的確是那種利益至上,不擇手段的人,他從來就不是善心之士。
然而有些東西,又不盡然如容六所說。
肖騰撥了那個電話號碼。
他不愛為自己辯解,因為他並不在意外人眼光。只是有些話他覺得需要對容六說出口罷了。
這號碼已經有三年多沒有撥過了,神奇的是他居然還記得,而且還接通了。
對方輕輕“餵”了一聲。
肖騰道:“我很抱歉。”
容六像是嘆了口氣,說:“你真傻。道什麼歉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做人原則。你就是你,你根本不需要為這個而道歉。”
肖騰沉默了一陣,道:“我是覺得,可能就是因為我太無情了,你不喜歡這一點。你比較欣賞那些良善一些的人,比如譚瑤那樣。”
這話在他心裡輾轉反側了三年,如針如芒,日夜刺痛著他。
而今說出來,像是拔出一根倒刺,疼痛之餘,卻又一身輕鬆。
容六在電話那頭“啊?”了一聲。
而後他聽見容六“噗”地笑出來:“你想多了,我又不是在挑選道德模範!”
“……”
“你真傻,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如果溫柔良善是我的標準,那我糾纏你幹嘛?”
“……”
“你大概不是個好人,但你是個很有魅力的人,”青年低聲道,“對我來說,你一直都是。”
青年的聲音並不大,肖騰胸口卻猶如受了重擊,瞬間竟忘了呼吸。
靜默一陣,青年又說:“其實也謝謝你打這個電話來。”
“……”
“因為有些話,當著你的面,我可能永遠也說不出口。”
“……”
“我說過的,我是個懦夫,在面對永遠也無法達成的成功的時候,我只能選擇逃避失敗而已,”也許是因為外面下雨了,電話里青年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沙的響動,“你知道嗎,我結婚的時候,是希望自己可以放下你,可以從頭來過。我不能放任自己去飛蛾撲火。”
“……”
“這些年過去,我覺得也一切都該都過去了,”青年說,“但是那天,再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那些都是自欺欺人。”
“……”
“我並沒有辦法改變自己。”
“……”
“我還是只能飛蛾撲火。”
短暫地安靜了一刻,肖騰終於開口:“你說的沒錯,我是商人重利,我是討厭無用的人。”
青年在那邊像是苦笑了一聲。
肖騰又說:“在王景之前,原本還有一個老的管家。”
“……”
“他因為身體不好,早早就退了。我給他買了套房子養老,每月照付薪水,一直到他去世為止。”
“……”
“以後對王景,我也是一樣的。”
“……”
“我的意思是,並不是都你想的那樣。”
“……”
“如果容家沒落了,如果你無處可去,你可以來我這裡。”
外面的雨更大了,傾盆而下,沙沙作響,而他依然能聽見電話里青年略微沉重的呼吸聲。
肖騰又說:“你要是病了,就在我這裡養老吧。”
這是他所能說得出的,最美好的甜言蜜語。
他沒有等到回應,沉默過後,青年掛斷了電話。
肖騰握著沒了響動的手機,看著陽台上的雨簾,一時有些茫然。
過了一陣,他突然聽得有人在外面聲嘶力竭地大喊:“肖騰!肖騰!肖騰!”
肖騰忙推開門,從陽台上,他看見樓下立著的青年。
雨大如瀑,青年已淋得濕透,見他出來,青年抬起頭來,在雨中望著他,大口大口喘著氣,朝他露出一個模糊的笑容。
肖騰立刻下樓。樓下客廳里肖璞正跟柳凝一起練瑜伽,聽得人狂呼亂叫,被擾了清靜,她已是大為火光,待得分辨出是容六,肖璞更惱火了:“這是神經病嗎。”
肖騰道:“讓他進來。”
容六濕漉漉地進屋,上了樓,肖騰給他找了條浴巾,讓他擦乾頭髮。
青年將頭臉糙糙擦淨,模樣還是顯得狼狽。
肖騰問:“什麼事?”值得這樣傘也不拿就跑出來。
青年笑道:“我只是想來問你……”
“嗯?”
“真的會讓我養老嗎。”
“……”
青年又笑道:“我怕,晚點問,你萬一,又要改變主意了。”
肖騰道:“我豈是那種人。”
青年笑著,聲音漸漸低下去,卻沒有抬頭…
肖騰問:“怎麼了?”
他伸手想去抬起青年的臉,對方卻抓住他的雙手。過了一陣,青年顫抖地,將他的手掌按在自己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