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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博沒動靜,他又說:「怎麼,你還想搭順風船?走啊。」

  男人有些猶豫又戰戰兢兢地退了一步,看了喬四一眼,終於轉過身,又走了兩步。

  喬澈等他走了十來步,又把槍舉起來,眯起眼睛。

  「喬澈!」喬四隻來得及從嗓子裡出了這麼一聲,就聽見輕微的悶響。

  正走著的男人往前一晃,一聲也沒出,就面朝下撲在那裡,不再有動靜。風裡只有那一頭斑白的頭髮還在微微顫動。

  喬四看著那年老忠僕的軀體,半晌沒有出氣。

  喬澈像是很滿意:「好了。現在你知道了,你是沒有資格和我談條件的。」

  喬四轉頭看著他。

  「四哥,段衡死了,那老傢伙也沒了。你現在只有我了。還有什麼不能對我說的呢?」

  「……」

  「所以我們不用急了。先回去吧。」

  喬澈過來推他的輪椅,冷不防他猛然伸手,喬澈迅速往後退,但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槍已經到了他手裡。

  喬澈看著他,被槍口指著,倒也面不改色:「四哥,你這樣沒用的。就算你殺得了我,你的下場還是一樣。」

  船上這麼多都是喬澈的人,他僅憑一把手槍做困獸之鬥,基本上沒有意義。

  喬四笑了一笑:「也對。」而後槍口改成對住他自己的太陽穴。

  喬澈臉色微微變了:「你不會那麼做的。你不是那種人。」

  喬四揚起眉毛:「哦?」

  喬澈盯著他:「你多少也算個人物。是個人物就該有像樣的死法。你也不想這麼不體面,是吧?」

  「成王敗寇而已,我腦袋開花有多不體面?」

  「你敢開這一槍,我就讓人把你屍體也剝光,吊在外頭,讓幫里所有人都看得見你出醜,」喬澈臉上都有些扭曲了,「再把你碎屍萬段餵野狗,零碎都不得下葬,要你永世也不得超生。喬四,我說得到,就做得到。」

  二人怎麼也是兄弟,喬澈說得這麼陰狠歹毒,旁邊有些人多少面露不忍。

  喬四愣了一愣,反而笑了。「喬澈,你是不是很怕我現在就死?」

  「……」

  「我這麼死了,錢你就沒指望了,是不是?」

  喬澈緊緊盯著他,一言不發。他沒有命令,其他人也不敢輕舉妄動。

  喬四一手握槍,一手推動輪椅,往後靠近船沿,而後單手撐著,慢慢起身。

  他的腿早已經不是完全不能動了,雖然還是極其的不靈便。這種時候也沒有偽裝的意思,在喬澈的注視里,一點點地坐到船欄上去。

  喬澈突然說:「四哥,你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

  喬四隻顫巍巍坐著,看向他。

  「你不想報仇嗎?」

  「……」

  「我殺了喬博,讓你殺了段衡,把你一切都毀了,你不是很恨我嗎?死了你拿什麼跟我斗呢?你甘心嗎?」

  「……」

  喬澈像是緩一下,又說:「四哥,你不是會自殺的人。」

  「再難的守候你也熬過了,現在又何必呢?你不用裝模作樣了,騙不了我的。」

  「……」

  「好,這回算你贏了,我不會再折磨你。錢我不需要,有什麼條件,你可以和我談。」

  「你下來。把槍給我。」

  安撫的話他當然不會天真地相信,但喬四看著自己的弟弟,這麼久來,第一次以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愉悅笑了。

  喬澈並不了解他,正如他一直以來也看不透喬澈。

  他不會因為熬不下去而想尋死。沒有什麼刑罰能摧毀他。

  他只是近來時而會覺得困惑,活著究竟是為什麼呢?

  連最好的日子他也享受過了,不過如此而已。權勢的巔峰風光無限,他領略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很舒服,但並不那麼有趣,他甚至不覺得懷念。

  到現在為止他所經歷過的人生百態,貴賤高低,已經是許多人一輩子也體驗不到的。再往後的日子,他預想得出來,不是他折磨別人,就是別人折磨他,也許再加進其他的一些什麼鬧騰。

  光想著他就覺得膩了。

  這樣的生活,他有過的,和將會有的生活,都沒有什麼快感。

  他在這三十來年裡,窮奢極侈,享盡榮華,早已饜足,甚至厭倦。

  也許他有過一些缺憾,他很想要得到一些簡單的感情。

  但終究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了。

  他在那紙醉金迷的世界裡,並沒有樂趣。

  喬澈還在說:「四哥。你不要撐了。」

  喬四看著他。

  「你敢說死不可怕嗎?不管是被槍打死,還是淹死,都很痛苦,這你也清楚。何況死了以後什麼都來不及了。你也不想的,是不是?」

  自裁往往是衝動之下的行為。求生才是本能,一般人僵持的時間長了,想清楚了,有其他機會了,都下不了那個手。喬澈很清楚這一點,於是他又往前一步:「四哥。」

  喬四突然叫他:「喬澈。」

  「嗯。」

  「我這輩子對你,用了很多真心。一直以來都是只想討你的歡心,只要讓你高興,沒什麼是我不去做的。」

  喬澈略微放鬆地又「嗯」了一聲,幾乎出了口氣。

  「那如果這一次,我不想讓你高興呢?」

  喬澈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喬四!」

  但已經來不及了。

  他以為他不敢。是他不夠了解他的狠。

  他連對自己都不手軟。不然碰了毒品還能全身而退的,他怎麼能是不多中的一個。

  喬澈那麼想要他現在活著,他就偏偏要他不可得。

  沒有人能得到圓滿,這很公平。

  喬四在這個時候也是一如既往的敏捷和俐落,他們甚至來不及看清楚,他就從船欄上消失了。無聲槍那微弱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他沒有發出多大的動靜,只除了落水的那一聲響。

  喬澈徹底變了臉色,過了那麼幾秒才緩過氣來,從牙fèng里說:「找!都給我下去找!是整的是散的,都得給我撈上來!」

  識水性的紛紛應了,準備著要下水,卻有人慌忙過來,攔著說:「五爺,好像有巡邏艇。」

  喬澈頓時皺起眉,接過望遠鏡看了一看,並沒馬上發話。

  他們攜帶了不少槍枝,船上的現場也騙不了人。這時候碰上水警,如果不想躲,那就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對方滅乾淨。但要是下手不夠俐落,留了痕跡,那就給自己惹了大麻煩,後患無窮。

  眾人並沒有和官方起衝突的心理準備,誰也不愛為了打撈個死人冒這種險。雖然畏懼喬澈,一時也都有些猶豫,面面相覷。

  「五爺,我看,不如我們先避一避,改日再……」

  喬澈一腳就把說話的人踹倒了,余怒未消,又青著臉往水裡狠狠看了一會兒,才咬牙罵了句:「統統都是廢物!」然而終究沒把他們踢下水去。

  船在漸起的晨霧裡迅速返身,悄悄駛遠了,唯獨一人一直立在船尾。

  回去收拾一通,喬澈喝了些東西安神,便上床去睡覺。拉上厚重的窗簾,屋裡便猶如黑夜一般,而且靜謐。

  然而喬澈並沒有睡得著,他在這無所適從的空虛里,猛然生出一陣孤獨的寒意來。

  他以前是不曾覺得孤獨過的。他從小就知道有喬四這麼一個人的存在。他的母親成天都在他耳邊念咒一般地反覆:「如果沒有他,那些本該都是你的。」

  她原本是個走清純路線的小明星,為綁住喬家那位大金主,懷孕實在是個不小的犧牲,甚至於她還拋棄了喬澈那位痴情的生父,買通醫生,謊稱肚子裡是喬家的種。

  因為那時候都在說喬家唯一的兒子病弱不堪,估計是活不長的,連夭折的棺槨陪葬恐怕都預備好了。

  等那孩子一死,喬夫人又是生不出第二個來的體質,只有她肚子裡懷著喬澈,母憑子貴是容易的事。

  結果那病弱的長子要斷氣不斷氣地拖了段時間,居然活了過來,而後越調養越鮮活,雖然體質不是很強健,但一時半會是死不了。

  於是喬澈就從獨一無二,變成了可有可無,尚未出生,身價就已然大縮水,連帶他母親也跟著慘遭貶值。

  而後他的出世自然沒有帶來太多喜悅。

  而更令他們失望的是,他父親為了家庭和睦,短期內都不會打算接他們回去。雖然有好吃好穿供著,但這與他們「應得的公平」實在是差得很遠。

  他母親犧牲前途、愛人和身材把他生下來,並不是為了那一點姨太太的閒錢。

  「都是他害了你。他要早點死了,你才是大少爺……」

  當大少爺有什麼好處,喬澈小時候並不是很清楚,但他覺得大少爺起碼是不必挨打的。而他一日學得不夠好,就必然要挨鞭子和板子,疼得整夜睡不著。

  他的每一點,他母親和老師都要拿來跟那個人比。

  那個人的功課又得到父親賞識了,槍術又有長進了,在大場面上進退得體,又給父親長臉了。那人所有的成功都要變成落在他背上的鞭子。

  他的好就等於他的不好。他受的苦都是因那個人而起。

  而他連那個人是什麼樣子也不知道。

  沒有具體的影像也沒關係,他有想像力。這位並非虛擬的假想敵,在他心裡是由神經質的斥責,猙獰的體罰,失勢的屈辱,加上其他所有世上最醜惡的東西組成的。

  他沒有任何玩伴,但因為恨那個人,他有了一個比任何人都充實忙碌的童年。

  十二歲的時候,他才終於因為自己的優秀而被父親認可,從而進了喬家的大門。

  喬家自然是言語難以表述的豪華氣派,但以他這個年紀的心智,已經能看得到這光鮮熱烈底下的敵意和殺機。

  他只如一頭初入叢林莽野的小獸,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被吞食。他受到的教育令他牢牢記住了,他需要在最短的時間裡成長得比誰都兇狠,在別人張口之前就先把他們統統吃進肚子裡去。

  而那天他的父親還很忙,沒法第一時間接見他。他們安排他先等著,上了些果品點心給他吃著消遣,打發漫長的等待時間。

  哄小孩的東西他早就不會有興趣,一個也沒拿起來吃,只到外頭小心翼翼地逛了逛,要看清楚這個自己未來的「家」是長什麼樣的。

  走近那些假山亭子的時候,他聽見有人叫:「喬軾少爺。」

  這一聲讓他登時就一個激靈,立刻閃身躲到假山後面去。他已經有了條件反射,正如狗聽到敲碗聲會流口水,他聽見這名字就會覺得背上發痛,牙齒發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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