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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啊……我媽會罵我的,還有我爸……也會罵我……”她一邊哭,一邊打嗝,上氣不接下氣,“……他們要把我關去陽台上,陽台上有鬼。”

  她語句跳躍,支離破碎,他已經完全跟不上了。

  然而她說一句,他心臟就跟著緊一分,到最後只覺得手足無措,就跟十六七歲的毛頭小子,看著心愛的姑娘在哭,卻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去安慰才好。

  絮絮叨叨,語不成片地說了半小時,也哭了半小時,蘇南總算消停下來。

  陳知遇給她脫了外衣,賽進被子裡,掖好被角。

  燈下一張蒼白的臉,睫毛還是濕的。

  他伸手捋一捋她額前的碎發,俯身在她濕漉漉又有點兒發腫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桌上的食物已經涼了,楊梅酒的一點兒餘溫,被寒風吹得一點不剩。

  剩下半瓶,一口氣飲盡頭。

  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只感覺五臟六腑都被凍住了。

  *

  風颳了一夜,隔著窗戶,蒙在布里一樣悶重。

  有什麼在振動,陳知遇醒來,循著聲音找過去,在蘇南衣服口袋裡找到她的手機。

  來電人是“辜田”。

  這名字,他似乎聽蘇南提過。

  往床上看一眼,蘇南還在沉睡。

  他接起電話,還沒出聲,就聽那邊火急火燎:“蘇南!你總算接電話了!劉主任找你好久!讓你趕緊去公司網站上填外派意向表!”

  外派?

  那邊頓了一下,“蘇南?”

  陳知遇:“蘇南還在睡覺,我轉告她。”

  遲疑的聲音:“……陳知遇老師?”

  “嗯。”

  “你們在一起?”

  “嗯。”

  “蘇南已經和你說了?”

  說了?

  說什麼?

  他煩躁地去摸煙,含在嘴裡,還沒點燃,就聽那邊又說,“既然說了,那我就……”頓了一瞬,聲音已含著壓制不住的怒氣,“我是外人,又是崇大的學生,按道理我沒資格講這個話。但我真心拿蘇南當朋友看,所以有幾句,還是要替蘇南抱不平。蘇南性格這麼軟,肯定不會對你說重話……但是,陳老師,你作為一個男人,下回能不能負點責?你是滿足了,到頭來,流產遭罪的還是蘇南……”

  陳知遇猛一下咬住濾嘴,“你說什麼?”

  ***

  一窗的光,投在牆壁上。

  蘇南緩緩睜開眼,翻了個身。

  陳知遇立在窗前。

  窗戶大敞,他卻只穿了一件襯衫,指間夾著煙,被寒風吹著,似乎時刻就要滅了。

  她撐著坐起身,還沒出聲,就見陳知遇轉過身來。

  背光,臉上表情有點兒看不清楚。

  然而視線銳利,仿佛冰雪淬過的刀鋒。

  “你準備什麼時候告訴我?”

  第41章

  生命千般流轉讓你愛的人看見光亮。

  ——簡媜

  ·

  陳知遇聲音沙啞,煙燻火燎過一樣。

  蘇南宿醉過後的腦袋一抽一抽的疼,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把他這句話理解過來。

  還沒開口,窗前的身影幾步踏近。

  一股寒冷的水汽撲面而來,她沒忍住打了一個寒戰。

  下一秒,她的手被他抓過去,猛地一下,砸在他心口上。

  切切實實的,聽見了“咚”的一聲。

  蘇南眼皮一跳,“陳老師……”

  “你是不是想把我心挖出來?”

  面罩寒霜,眼裡是怒火燃盡之後枯焦的痛苦。

  “我……”

  陳知遇眼眶刺痛,猛喘了一口氣。

  憤怒和悲痛燒沸的鐵水一樣,澆得他血液和神經都在跳疼。

  胸膛劇烈起伏,瞧著蘇南泫然欲泣的臉,方才在腦海里炸響的千言萬語,一個字也吐不出。

  他丟開她的手,往門口走去。

  “嘭”地一聲,門卷進一陣寒風,摔上了。

  蘇南呆坐片刻,從床上爬起來,拿溫水澆了把臉。看一眼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穿上衣服,下去找人。

  在民宿里逛了一圈,沒看見陳知遇身影,又回到房間,給他打電話。手機在桌子上振動,才發現他手機也沒帶著。

  又下去找,這回,跟從外面進來的民宿老闆迎面撞上。

  “蘇小姐。”

  蘇南立住腳步。

  民宿老闆笑一笑,“陳先生讓我轉告你,說他出去靜靜,一會兒就回來。外面天冷,讓你就留在房間。午餐一會兒就給你送上去。”

  蘇南啞聲說“謝謝”。

  回到房間,翻手機通話記錄,給辜田撥了一個電話,問清楚事由,又讓辜田幫忙登網頁填一下外派意向表。

  辜田一迭聲道歉,“我真不知道你沒還告訴他……對不起啊,肯定給你添麻煩了吧?”

  “沒事……我本來也是準備今天和他好好聊一聊的。”

  辜田嘆聲氣,“你們好好說啊……我聽他最後說話的語氣,真是蠻生氣的。”

  吃過飯,又在房間裡待了一兩個小時,把要說的話捋順了,然而陳知遇還沒有回來。

  暗雲密布,天就快黑了,也不知道晚上是不是又要下雪。

  蘇南再也坐不住了,戴上帽子圍巾,出門去找人。

  沿路有人在鏟雪,路面濕滑,極不好走。

  一公里的路,走了快二十分鐘。到停車場一看,陳知遇的車還在那兒,估計是沒下山。

  折返,沿路各色咖啡館和酒吧的霓虹燈已經亮起來,寒風長了毛刺一樣,不斷地往衣服fèng里鑽。

  一家一家地找過去,天光褪盡,天徹底黑了。

  七點多,一家酒吧門口,路對面的一個石墩子上,蘇南發現了人影。

  他靠石墩站著,腳下幾個東倒西歪的啤酒瓶子,一地的菸蒂。

  身上的羊毛大衣被風吹起一角,似乎一點也不能禦寒。

  手裡夾著煙,低垂著頭,維持那姿勢,一動也不動。

  蘇南站了一會兒,慢慢走過去。

  靴子踩著雪,發出“咔吱”的聲響。

  陳知遇抬起頭來,頓了一會兒,才說:“你怎麼出來了。”

  “要下雪,你沒有帶傘。”

  到近前,她伸手,把他的手抓過來。

  凍得和冰塊一樣。

  她解下自己的圍巾,去給他圍。

  繞一圈,動作就停住了。

  眼淚就跟止不住一樣,撲簌簌往下落。

  陳知遇丟了煙,抬腳碾熄,抓住她手臂把她按進自己懷裡,大衣解開,罩住她,把圍巾在她脖子上也繞了一圈。

  寒風裡,兩個人緊緊靠在一起。

  風聲,松濤,一陣一陣盪過耳邊。

  “……陳老師,這個選擇題,真的太難太難了……”哽咽的聲音被揉進風聲,一下就模糊了,“……在m市的那天,我是真的想過,如果能懷上您的孩子就好了,我就能心安理得地留下來,享受您的庇佑和呵護。這想法多自私啊,所以才會……”她身體發抖,又想到那天被醫生宣布是“流產”時,一霎如墜深淵的心情。

  “……為什麼非得走?”

  “因為……”

  一輩子在他的陰涼之下,做一朵不知風雨的嬌花,固然是好的。

  可她也想與他並肩,千錘百鍊,經歷一樣的春生秋落,一樣的夏雨冬雪,看一樣高度的雲起雲滅。

  緩緩抬眼,對上他沉水一樣的目光,“……我想被您放在心上,更想被您看在眼裡。”

  放在她腰上的手緊了緊。

  “你要走,我能攔得住你?但你跟我商量過嗎?我以為你想留在崇城,所以幫你選了這麼一個工作。你不樂意,最開始為什麼不說?”

  “我……”

  “我以為上回我們就達成共識,有一說一……”

  “也沒告訴我啊!”淚水凝在臉上,被風颳得刺痛,“你說,一盞燈亮得太久,沒別的原因,只是忘了關;突然熄滅,也沒別的原因,只是鎢絲熔斷了——可你不能讓我在黑暗裡走了這麼久!你戀舊,而我是個新人!”

  沉默。

  只有風聲嗚咽。

  過了很久,她手指猛一把被攥住,貼在他襯衫的胸口上,狠狠壓著,“這話你不覺得誅心?我是吃飽撐的跟程宛離婚,帶你去見我家人和朋友,跟我父親鬧翻,得罪程家一幫子人?蘇南,你是不是覺得在一起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這麼簡單的事?”

  感覺她想抽手,他捏得更緊,“那天在帝都把楊洛的故事告訴給你,就清楚說過了,這事已經過去了。從帝都回去,我一天都沒去市中心的房子住過,對我而言,我在崇城的家就是跟你待著的大學城的公寓。東西已經讓程宛聯繫捐給地質博物館,還要整理,過段時間才能運出去。我活生生一人跟你朝夕相處,我做了這麼多事,你看不見?”

  蘇南緊咬著唇。

  陳知遇低頭看她,“你要是覺得委屈,你為什麼不直接來問我?”

  沒聽見她吭聲,他自己替她回答了,“覺得問了跌份?覺得我會生氣?覺得人死為大,再計較顯得你肚量太小?蘇南,我要在乎這,一開始就不會把楊洛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你!”

  談來談去,都是各自固守一隅。

  他太自信,她太自卑。

  戀愛有時候談得太體面,太理智,反而會滋生嫌隙。

  沒有不顧形象,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嫉妒沉痛,沒有一次又一次直入底線打破壁壘,怎麼能有血肉融合的親密關係?

  他們兩個人,都太體面了。

  寒風一陣強過一陣,站立太久,靴子裡的腳已經凍得麻木。

  陳知遇騰出一隻手,把圍巾給她掖得更緊。

  還剩下最後一個問題,刺一樣地扎著,鮮血淋漓。

  先開口的,是陳知遇,“……對不起。”

  蘇南使勁眨了一下眼。

  他一下午都坐在酒館裡,酒喝了很多,卻不見醉。

  憤怒很快消退,只剩下讓他渾身發冷的懊悔和痛苦,就跟門口那鏟雪的鏟子在他心臟上來了那麼一下一樣。

  他不記得自己上回哭是什麼時候,也不記得是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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