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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個瞬間,他似乎覺得找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心是滿的,突然空了,她笑了,心滿了。

  這一件事,讓你歡喜讓你憂。

  這一件事,讓你赴湯蹈火,也讓你心灰心冷心死。

  這一件事,他總算遇到,可是卻突然失了勇氣,是,驟然間變了性情,患得患失,怕驚擾怕唐突,怕她太小怕時光太老。

  最終什麼都沒來得及。

  東風夜放花千樹,一夜寶馬香車燈如晝的狂歡。她歡喜得累了,在他懷裡尋一個好位置靠著。仰頭看星空上,大大小小五彩斑斕的煙花,一樹一樹鬧春般競相綻放,千般萬般舞弄身子,似春光乍現奼紫嫣紅。她蹭啊蹭,喜滋滋地說:“宋遠東,你怎麼想到要陪我看煙火?好浪漫。”

  你記不記得,夏天裡你讀過一本小書,你說做夢都想像故事裡的女主角,在雪夜裡,與愛人一同看漫天煙火盛放。

  不能陪你三十載,能與你一同做夢也好。

  雖然有些幼稚有些俗套更有些傻。

  可是他願意,策劃得熱火朝天,天天想她見到時會多麼歡喜,像是又減幾歲,痴痴傻傻。

  最終宋遠東說:“有人送一車皮煙花來,不放浪費。”

  她兀自嘟囔,“我誰不要命,敢往宋家扔一車煙火,像是恐怖襲擊,不被抓起來才怪。”

  小臉兒凍得通紅,他看著看著,突然心癢,不知中了什麼邪,脫口而出就是:“嚴一諾,你要不要親我?”

  她抬頭,看著他清朗的卻又帶著不知名慍怒的面容,一時呆愣,手足無措,看他臉色由紅轉綠,陰沉沉要有暴風雨,眼中有哀怨,仿佛她犯下天理不容滔滔大罪,欠了他一世,“你……”

  未等她說完,宋遠東便突然站起身來,臉上還有一抹殘紅,分明是害羞,卻還要抖抖衣衫故作鎮定,“突然有事,先走一步,你自己回去。”

  他莫名其妙生起氣來,將她一個人撂在雪地里。

  她說那男女主角在雪夜中煙花下長久地親吻,他氣惱,我陪你一個夢,為何你就不懂還我一個?

  這就又添一筆債,過往種種,就是更加算不清了。

  那煙火還在繼續,一簇簇,滿世界都是明媚春光。

  而這一刻,她看著窗外似曾相識的光景,仿佛又回到那一年那一天,他的窘怕她的無知,一併潛藏在那一夜漆黑沉靜諱莫如深的天空下,煙花和他永不再來。

  突然輕輕哼起來,前幾天電視裡播過一首小歌,輕輕的小調,滿是希望的歌詞。

  她會的歌不多,依稀記得幾句,便唱起來,對茫茫夜空,對芸芸眾生,對今夜不眠的璀璨焰火。

  也要仰天笑,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她喜歡煙花,因為煙花永不凋謝,煙花只是消失,消失在最美的時刻。那一刻短暫的盛放,絕世的光華,壯烈過殘紅敗盡繁華滿地,傷痛過似水流年如花美眷。

  煙花帶走我。

  在一生最美的時刻。

  紅極成灰,葬身燈火闌珊處。

  依稀,她仍藏在他懷裡,瑟縮著說:“哆囉囉,哆囉囉,寒風凍死我,明天就搭窩。”

  哆囉囉,哆囉囉,寒風凍死我,明天就搭窩。

  我呀我,我是一隻寒號鳥。

  電視裡播著年度盛會,人人都覺無趣,可是人人都要湊這一份熱鬧。

  六十坪的屋子乍看之下有些空蕩的寂寞苦楚,大年夜裡孤影自憐,確有幾分蕭索。可卻又是燈火通明,熱騰騰的圍爐年夜飯。桌上十大碗,有魚有肉,一大盤蛋餃子連著丸子粉絲整出來絲絲冒著熱氣,手邊有梅菜扣肉油乎乎讓人看了歡喜,還有紅棗桂圓雞,吃過了一整個冬天不畏寒。

  燈火闌珊處,孤影異鄉人。

  未央坐在北,對面椅子上整整齊齊碼著十萬人民幣和閃閃發亮的金子。

  屏幕上一流花花綠綠的傻人兒調高了聲音一同倒數,新年的鐘聲想起來,主持人對著話筒大喊:“觀眾朋友們……牛年大吉。”開頭廢話一大堆,真是令人討厭。繼而周邊人得了指令,人人開始歡呼跳躍,血盆大口都張開,傻乎乎不知樂些什麼。

  木頭長椅冰冷冰冷,二十七寸的電視機里偶爾有雪花閃現。白熾燈亮得令人厭煩,電爐子關了,雙腳凍得麻木,棗紅色的攤子堆在木沙發上,零零散散幾本書幾張報紙,窗戶打開來,冷風呼呼呼,樹蔭鬼魅似的叫囂。

  窗外的煙花熱鬧,砰砰砰,一朵一朵炸響天際。

  只看見一點點閃爍的邊邊角角,看不見盛放時的壯烈景象。

  有人穿著唐裝拿著話筒梗著嗓子唱:“祝您新年鴻運發大財……”

  未央舉了杯,對那一堆紅紅至愛說:“牛年行大運。”

  幹掉一瓶五糧液,臉上紅撲撲像蘋果,吼一聲,底氣足,叉著腰大喊:“林未央,牛年行大運。山珍海味,穿金戴銀,滿街貴人,吉星高照,殺人放火,升官發財!”

  完了一口乾,天地都旋轉起來,輕飄飄仿佛長了翅膀,能撲哧撲哧飛起來。

  床上墊了後棉絮,暖融融。

  她鑽進去,捂著被子昏昏沉沉睡。

  一年就這樣過去,一年又一年,年年都如此。不覺得孤獨,也不覺得卑微。

  屋子裡已經靜了,只聽得見她的呼吸聲。

  戩龍城又下起雪來,揚揚灑灑,揚揚灑灑一城梨花雨。

  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舉杯敬酒,“程景行,新年快樂。”

  “林未央,新年快樂。”新年有沒有歇腳地,有沒有暖棉被,有沒有一桌熱鬧菜。

  “嚴一諾,新年又要在醫院過啊……千萬不要又哭鼻子,丑的很。”

  “諾諾,明年也要帶你來爬山啊。”

  噼噼啪啪鞭炮聲響起,全世界都是這嘈雜擁堵的聲響。

  爾後又極靜,孩子們完成守歲任務,全都乖乖上床。

  人潮散去,煙花散去,鐘聲散去。曲終人散,唯有寂寞依舊。

  月似穹鉤,夜如水。

  鬼魅

  八十八萬搶南嶽祝融峰上新年第一祝香,他一身朝露寒霜,跪在佛前,求她一生平安康健,若要折換,便用他餘生歲月,添她多些時光。

  人人都驚嘆,這男人從九十九級階梯下三步一叩爬上來,虔誠如去往拉薩的朝聖者。

  他站在最高處,對她說新年大吉,平安如意。

  電話響起來,噩耗從遠方傳來,上帝靜靜微笑,這只是不大不小玩笑,看你掙扎看你苦惱,最終跪倒在足下,大唱上帝保佑。

  滿世界黯然的死寂的灰。

  山風呼嘯,似百獸在耳邊嘶吼

  他的手有些抖,在大衣口袋裡掏了許久,摸出煙來叼在嘴裡,打火機卻見鬼了怎麼也打不燃,好不容易火焰竄上來,他用手擋著風,護著搖曳的火焰,手卻一直,一直一直抖,似病入膏肓,垂死掙扎。良久才點燃了嘴裡的煙。

  深吸一口,涼風冷氣都吸進肺里,夾雜著嗆鼻濃郁的煙糙味,尼古丁灌澆一身,止不住咳起來,越咳越厲害,像是害了癆病,一整個肺都要咳出來。

  他按著胸口,蹲下來,喉頭腥甜胸口俱裂。

  精緻的捲菸從唇上不慎掉落,輾轉幾步,滾落綠樹蔥蔥的萬丈深淵。

  他捂著嘴,抬頭不住地看四周景物,眼珠不停轉,仍止不住,便抬眼看天,朦朦方過黎明的寂寞蒼穹,蒼穹里都是她閉上眼睛時的畫面,長睫毛,粉生生的小臉蛋。

  爸爸爸爸,零零落落的光影里她小小身子跌跌撞撞跑過來。

  諾諾乖,又在等爸爸?

  有沒有好好吃飯?下午去哪裡玩了?爸爸給你帶了禮物哦……

  一轉眼就到老。

  朝露沾我衣,亦沾濕了面頰眼眶。

  狠狠揉一把臉,被歲月侵蝕的皮膚鬆弛,眼角已有溝溝壑壑,昭示時光曾來過的痕跡。揉出許多淚,燙著手心。

  他捂著眼,卻止不住嗚咽聲。

  後頭站著的一雙隨面面相覷,從不知該不該上前。

  他便就那麼蹲著,身上長衣沾滿泥星子,毫無形象可言,還有一片葉,黃了半截,掛在衣擺下。

  渾身都顫動,陣陣嗚咽壓抑著送與青山綠樹枯石碧糙。因糙木無心,不知他骯髒的齷齪地腐化得令人作嘔的,沉沉愛意。

  冬去春又來,年復一年,無人知他心恨誰,無人知他心念誰。

  從前做夢,怨天恨地,如今卻連夢也不能有了。

  新年敬香的人潮攢動,哪一雙眼目睹,他渾濁的通紅的,瞬間老去的眼眸。

  誰在佛前痛哭流涕,上天無路,遁地無門。

  戩龍城的雪還在下,簌簌落,片片飛,飄零盡日不肯歸去。

  宋遠東握著她的手說:“對不起啊,我還是來了。你看,外頭又下雪了,去年這個時候,我捏了個雪球帶上來,你這傻姑娘歡喜得不行,捏捏抓抓就不肯撒手,最後兩隻手凍得跟胡蘿蔔似的,害我被護士長一頓好教訓。後來雪球化了,你又不高興,唉……哄了你大半個早上才好。”

  “你記不記得,記不記得有回我說你半點血色沒有,臉白得像牆皮。結果第二天來,被嚇個半死,不知你哪裡找來的腮紅,刷了大半張臉,紅是紅,卻如重棗,似關公。我說你像吃多了辣椒,喝多了酒,你這倒是來問我,到底是紅著好看還是白淨點好看。我能怎麼說?”

  “前年啊,咱們兩個一起過的年呢。你穿得像只熊,不,像啤酒桶,倒放在地上就能一溜煙滾走。呵……其實我騙你,那煙火是我特地讓人運過來的,工人也是雇的,準備了大半個月。抱歉扔下你一個人跑了,誰讓你不肯親我呢?親一下又不會死。我還沒想擁吻呢,法式深吻你知不知道?……我又後悔,當初應該一把將你抱過來狠狠吻下去。何至於現在,吃虧的是我,十幾年下來,就你一個,半點好吃沒撈到。”

  “諾諾,新年快樂。”

  “好好睡一覺,做個好夢。”

  “要夢見我啊……只有我……”

  可是她已經冷下來,像那雪糰子,冰冰冷冷,一絲生氣也無。

  他像是在等,如平常探望,等她起床來,揉著眼睛對他笑,宋遠東,你怎麼這麼早來,也不叫醒我,萬一說夢話流口水怎麼辦?

  “宋遠東,你怎麼這麼早來?”空蕩蕩的病房裡突然響起人聲,原來是他自說自話自導自演,假裝一切如常,假裝她還在。

  他們都在門外爭吵,沒有驚擾,這一場十里長亭依依相送的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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