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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開始,更莫說家道中落,其實父親失勢後早已經家破人亡,世態炎涼,受盡白眼,母親病重垂危,卻因囊中羞澀,被趕出病房,硬生生搬回十幾戶人家雜居的筒子樓里等死,最終去向世交城中巨賈大慈善家程謹言求援,堂堂大慈善家果然好風度,二十萬要買他一生——恰巧有殘花敗柳放蕩女兒無人敢娶,邀他入贅,做倒插門女婿。

  從高處跌下,誰堪忍受。

  但現實總讓人不得不低頭,拿了錢,二十萬,從前只是家中角落裡一座花瓶,而今可以使他折了腿下跪,在程家受盡白眼,明里暗裡譏諷,怎麼做都能被人挑出錯處。還有個瘋癲妻子要應付,今天去裸 體派對,明天又參加換 妻俱樂部,甚至逼他去燈光璀璨齷齪地,脖子上栓了項圈,一鞭子一鞭子下來,令他做狗。什麼新潮事物都玩,次次要拉上他去羞辱一番,人人笑他土,沒見識,人人都在昏暗光影里放浪地笑。

  是是是,他不就是程家花錢買來的狗。

  就連諾諾,五年前還是姓程,要不是他發達,從泥地里爬起來,爬高了,抖擻了,莫說尊嚴,連女兒生下來都是人家的。

  那陰森森的宅子裡,唯一會對他笑的,便只有諾諾了。

  諾諾是上天賜予他的獎賞,也是劫難。

  “爸爸,您同媽媽離婚之後,一定要找一個好女人結婚,生好多好多弟弟妹妹,家裡天天熱熱鬧鬧的,您要上班又要照顧孩子,每天都忙得很,忙起來,就不會再記得嚴一諾,這個壞孩子,偷偷摸摸連招呼都不打便一個人背上背包去環遊世界。”

  她突然自顧自笑起來,似乎是十分快樂,“等將來我出一本遊記,您記得要幫我印上一百萬冊,電視報紙處處GG,不怕人不買。到時候我也是美女作家,想想取個什麼筆名好呢?爸爸,您別不說話,你一定答應我,好不好?”

  他不知道她央求他答應的是哪一件事,但早已經點頭,他從來無法拒絕她。縱使他對天下人狠心,也從不忍對她說一句重話。

  諾諾甚是滿意,將頭更偏一些,便是要睡了,他仍在一旁守著,默默注視她無暇睡顏,純淨安然一如從未受過傷害。

  手指被輕輕握住,是她閉著眼,細聲說:“爸爸,不要再為難未央。這是最後一件,您一定答應我。不然我肯定失眠,明早不吃藥不打針。”

  他身子一震,他猜她必然是知道的,他做過的那些齷齪事,總有三姑六婆說與她聽,他恨起來,害怕起來,他們說什麼他不在乎,他只怕諾諾也將他鄙夷。全世界都可以看低他,唯獨她不能。

  他說:“好,我們不管她。”

  她便安靜地睡了,這一次又不知要何時醒來。

  朦朦的夜色里,他躲藏在漆黑幕帳下,朝聖般輕輕親吻她的額頭,苦苦哀求,“諾諾,不要走好不好?”

  這一吻,傾盡所有,似覆水難收,破鏡難圓,但也只需這一吻,留這一吻想念,再來也許黃泉相遇。奈何橋下的白蓮花,忘川水裡流連不去的幽魂,彼岸熾烈燃燒的曼珠沙華,都是他走向她時經過的風景。

  願來生,再不必唱那句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能同日生,日日與君好。

  他觸到她的眼淚,他卸下重擔,便覺一切完滿,這一刻靜美安寧,再沒有比此刻更美好的時光。

  黑夜與陰影從背後襲來,從此他被捲入重重迷障,用不得超生。

  宋遠東說,嚴一諾,你怎麼就那麼愛揣著明白裝糊塗呢?以為能騙得過天下人,你不知,從來不知,於是他們胡作非為,你冷眼旁觀,看人生,看人死,你以為你是誰?讀幾本經書就成仙了嗎?

  你不知嚴文濤搜集了一屋子你用過的東西?你不知他養起來的女人都跟你相似年歲相似樣貌?你不知他夜夜要來守你到天明?你不知你外祖父竟要用你吊住這個男人?你不知你母親袖手旁觀隔岸觀火?你不知所有人對嚴文濤的偏執放任自流?你不知也許今夜你變被他糟蹋?你不知他手段殘忍花樣百出?你怎麼能永遠一副從不知曉的模樣。你喊他,不覺得噁心嗎?

  她說,從生到死,我們其實一無所有,這軀殼不過暫借。他,他只是愛上不該愛的人罷了。這個“不該”,是誰設的?是你,是我?還是世上不會愛上自己女兒的大多數人?所有的規則都由所謂正常人來定,若有違反,便以暴力,以言語,以鄙夷對之。直到他屈服,直到他死去。

  宋遠東,你不明白,我的父親,他默默看我時生怕將我驚擾的眼神,他擁抱我時小心翼翼的觸碰,他做錯,他愛錯,但我怎麼忍心踐踏他一顆心。

  一天將盡,一年將盡,一生將盡,我們還會相遇嗎?

  她對宋遠東說:“我不想爭了,我爭不過命運,天叫我死,又如何逃生?但願來世簡單生活,再不要遇上許多情愛,許多糾葛。我不要楊過那樣迷人男子,我只想默默等我的郭靖。宋遠東,我不夠小龍女多情美麗,也經不起十六年寒潭底的等待。你去尋你的郭襄、公孫綠萼。我沒有一生讓你誤。”

  她遇到他,便敗了,如古時女子,心境微涼,卻是感君千金意,嘆無傾城色!

  宋遠東就此走了,再來時,已是另一番光景。

  驕傲,不肯低頭。

  誰都不肯先低頭,作最卑微那一個,多付出一點點,多愛一點點,一點點。

  煙花

  夜未央,蒼茫古道,漸漸寂寥;風雨飄渺,心事濫觴。

  諾諾沒有想到自己還能醒來,她在空泛無物的夢境中沉浮,海底寸糙不生,聽不見看不清,呼喊不出,掙扎無力,原來天堂是死寂的牢籠,沒有上帝也沒有白雲。死是漫長無際的等待,是百年孤獨無限次方的延續。

  生不過百歲光陰,一甲子混混沌沌轉眼即逝,一生一世並不長遠,真正長遠的是死亡,他是這世間的永生者,不可想像地延伸,一如永不知邊界的宇宙。

  誰能輕言生死,一開口就是來生再聚。

  寂靜時空,玻璃之外是另一個世界,火樹銀花不夜天。本以為已到末日邊界,但睜開眼被閃耀的光火驚駭,原來已是新年除夕夜,燈影重重,霓虹紛擾,窗外有巨大煙火砰然盛放,在冷得令人發抖的夜裡,掛一盞孤燈,給這城市一秒鐘的時間微笑。

  她望見今夜星空最美,一朵一朵都是烈烈燃燒的花,茫茫人海,所有人都在抬頭向上,看同一片璀璨天空,煙花看見所有人的劉海和前額,蒼穹的眼睛記下所有人的笑容和快樂,所以蒼穹永不悲傷。

  她趴在窗台上,打開窗,冷風猛地灌進來,吹氣了她的睡衣她的發,她疏淡的眉與星辰似的眼眸被沖雲而上的煙火照亮,那是一幅世上最美的容顏,退卻了紅塵萬丈里的眷眷浮塵,脫去了庸碌俗世中沉重骯髒的殼。如葉上晨露,亦如繽紛落英,是詩人心中的白鷺洲,是畫師筆下的寂寞山水。

  可惜無人知曉,無人經歷。

  他們說新年快樂,他們說恭喜發財,他們說來年風調雨順,他們說身體健康,順風順水。

  人人都快樂,人人都欣喜,似乎人人都忙碌,忙著祝賀,忙著親熱,就算是不甚喜愛之人,這夜裡也變摯交好友,款款盛情送上祝福。

  說不完的吉祥話,樂不完的笑話段子,收不了桌的麻將,燃不盡的煙花,永不知疲倦的孩子們,還有沉甸甸的一個又一個紅包。

  前年她也曾回家,與父母親戚一同過年守歲,十二點方過,拿紅包拿到手軟。

  不能跟著同齡孩子跑跑跳跳滿世界玩,只得守在家中,幸好有宋遠東遊手好閒,新年夜來敲她家門,叼著一根煙,星星火影。狹長的丹鳳眼光彩勝星辰。見她出來,便把煙扔到地上踩滅了。笑著招手,“小丫頭快過來,帶你溜一圈。”

  她拉好了拉鏈正要走,於阿姨一下變了臉色,忙說:“不行不行,宋先生,我家小姐不能辛苦。”

  她穿著厚厚長長地羽絨服,紅彤彤的像個大紅燈籠,小臉蛋露出來,不知所以地望著他。她那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微微偏著頭,傻兮兮模樣真像他家圓滾滾的古牧,一時又忍不住伸手去揉亂她毛茸茸的短髮。“看什麼呢?哥哥帥不帥?五迷三道的了吧?”

  於阿姨更驚恐忙不迭圈起諾諾,攔在她身前,“宋先生,小姐身體不好,您找別人玩吧。”像打發小孩子。

  宋遠東便皺了眉,要強行把她帶走,豎起了眉毛問:“到底去不去?難不成你還真要待屋子裡跟你家嬸嬸阿姨扯淡?”

  “於阿姨,我就去一會,十分鐘就回,沒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宋遠東提著領子拖出去,後頭傳來於阿姨“天哪天哪”的驚叫,估計不一會就要全家出動來找她。

  諾諾止不住笑,終於做一件驚天動地大事情,心底里覺得快樂。而宋遠東已經放慢腳步牽著她慢慢走,他的手掌寬厚而溫暖,捏著她冰涼的手背,一絲一絲暖到心裡。

  她便收了笑聲,低著頭,聽厚厚積雪被踩出吱吱聲響,隨著他留下的一個個足跡,抿著唇偷偷笑,不敢出聲,生怕他回頭來問,“傻樂什麼?收了紅包就歡喜成這樣,真看不出來原來是個錢串子。”

  偷偷,偷偷留一點時間給她,獨自快樂。

  他拉她上了宋園西北角的附屬小樓,這樓是平頂,只三層,能上到屋頂,頂上有涼棚鞦韆,還有燒烤架,積雪已被掃淨,是個愜意小地。只是高樓風大,她冷得哆嗦,不禁往他身邊靠,他便乾脆解開風衣,一把將她塞進懷裡,“穿得就像三百斤的大胖子,居然還冷成這樣,千金小姐,身嬌肉貴。”

  諾諾靠在他溫暖的胸膛上,有些尷尬,又有些竊竊的歡喜,嘴裡念叨:“哆囉囉,哆囉囉,寒風凍死我,明天就搭窩。”

  宋遠東聽了撲哧一聲笑出來,手臂圈著她的身子,邊笑邊問:“你這又是說的什麼?準備上哪打窩去?要不來我屋,管吃管住。”

  她悄悄將手伸進去,環住他的腰,“小表妹的語文課本上看到的。一不小心記下來。太冷了,你叫我上屋頂做什麼?天上半顆星子沒有。”

  宋遠東這才想起正事來,帶著她,兩個人扒在一起,挪啊挪,往房檐挪幾步,朝下喊,“哎,放吧放吧,動作快點兒。”

  原來還叫許多幫手,在樓下忙忙碌碌布置。底下堆著小山似的煙花,像是盛會。

  他又帶著她,挪啊挪,挪到鞦韆那,鞦韆上墊了厚厚棉墊子——他將處處都設計精緻。

  陡然間一簇煙花衝上雲霄,砰地一聲炸裂,漫天花雨紛飛。她抬頭看煙火綻放,那是桃夭滿樹紅,嗶嗶啵啵將蒼頂燒成緋色紅雲,他側過頭,痴痴望她被煙火映紅的臉,她唇上煙花迷霧似的笑,她笑中三月新雨後的離情,即便那冷風刺骨,那寒夜如冰,卻是一絲一毫打攪不了,他正沉醉,眼前繁花似錦春江月夜,恰塵世煙花夢寐中的醉生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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