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綠眉筆記第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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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門小五成名時正年少,人稱小五,如今也中年了,服色華麗、兩鬢微斑,人家卻還叫他小五,他緊挨魏公子站著,嘴巴微張,不出聲,像個白痴,聽說他多年前發了場燒,不但啞了,而且腦子也不好了。朱簡年紀最大,雪衣雪袍、雪須雪劍,飄然出塵,真不愧「仙心仙劍」四字,好像擔心唐門小五碰亂寶劍,微微探手護著。君紫年近四旬,儀表堂堂,既以「護花」著稱,便挨著情夫人與水心珠站了。情夫人著泥金紗鑲邊的妝花緞袍,以青紗覆面,手挽著水心珠。水心珠向以美貌聞名,如今雖年過四旬,保養得當,五官端莊而迷人,生得比魏無遂還要好。

  可魏無遂身上有一種吸引我的魅力,是水心珠所沒有的。暫時我沒想出來這魅力該如何形容。

  ——剛剛那些,都是老一輩的高手。少一輩的十俠中,來了一半。盜俠容佩風、狂俠方十三,我已見過,他們抱了個沾泥的小酒罈子,與席間待客的不同,互斟互敬,絕不讓給別人,看來是從魏公子那裡搶來的體己酒藏。僧俠向予緇衣芒鞋,戴個昆盧帽,回首向隅,仿佛避月劍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樂俠柳柳是鳳鳴閣少主,持笛而立,卓而不群。這四位是十俠中品貌最受推崇的四位,至於隱俠鬼火,出道以來從未以真面目示人,今夜也未露形跡,只是柱後燈影里、比燈影更濃暗的一團墨影,墨影中兩點綠光,如火如螢、如彼岸燈,叫人多看一眼,就滿心不自在。

  這樣的五位老一輩、五位少一輩,受邀聚在一堂,我怎麼總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惶然?

  魏無遂徐徐道:「你要記住這些人,因你若要鑄出配我的武器,這武器須記住他們。」聲音中竟帶著一絲笑意,我卻覺侵體一寒。

  魏公子無忌已在軒中向眾英豪道:「諸位也知稻氏七兄妹。驚世絕艷,稻大郎正因鑄此劍揚名,後將這劍贈於一位知己,那知己卻暗算了他。不料此劍護著鑄它的主人,反自裂身軀將那持劍人殺死……」

  情夫人搖了搖頭表示不同意:「我卻聽說此劍得名『避月』,因陰鶩太過,若在月盛中天時,難免傷主。稻大郎明知此缺陷,故意不提,將它贈出。那受贈人得知稻家兄妹有虧心事,與之理論,卻為劍所傷,含恨而死。」

  「什麼虧心事,要趁人家七兄妹賞月團聚時,先下毒、再放暗器,聚眾圍堵,殺得一個不剩。連秘笈寶藏全掠去。」 大廳角落裡,隱俠鬼火幽幽的聲音。

  情夫人冷冷道:「聽說那七兄妹正是太具才華,把他人不放在眼裡,關起門來彼此通姦。如此違背天倫之重罪,本就該死。」

  樂俠柳柳目光在全場一掠,笑道:「真是除奸的大義舉,為何聽說數十人相約秘謀,並未昭告公道,行事時更蒙面變聲,生怕留下把柄?」

  情夫人沉下臉:「小伙子你莫非是那亂倫兄妹的後人。要來替他們尋仇麼?」

  柳柳身為鳳鳴閣後人,盡得真傳,聞言不怒不懼,手撫過碧綠笛孔。嘻嘻笑道:「夫人這話若叫我爺爺聽了,只怕多有不便——呀,夫人正是八年前作了未亡人、接掌『情天恨海』,莫非情王他老人家,是死在圍剿那一役麼?」

  狂俠方十三原喝空了他那壇酒,起身拈個避月碎片把玩。聽此語,呵呵一笑:「稻氏七兄妹經年於天文、地理、冶焠、醫卜、內功、外家兵刃等諸門類浸淫記錄的心得,還有積累的金珠寶貝,若都由情王豁出性命搶得來,『情天恨海』基業還不止今天這樣。」

  情夫人答道:「你們把稻氏兄妹捧得天上有地上無,我卻十年八年前,也未曾放他們在眼裡!」

  說得狠,然而底氣不足,直如賭氣了,

  「護花笏」君紫打圓場,揀起一快避月劍碎片問容佩風:「盜俠可看出什麼來了?」

  容佩風已醉態可掬,扶膝斜坐,隨手向那碎片斷口一指,數說色澤、斑痕諸般性狀,細入毫微,末了笑道:「是原先當中就有小縫隙,受外力再震裂開的。或許稻大郎過於追求鋒利,鑄的劍留下暗傷,只能靠鋒刃對敵,不能拼蠻力,以之贈友,應該贈的也是個劍意輕靈、從不蠻力對敵的友人,不料友人反目,他自己知道劍的暗傷,拼命一撞,把劍撞碎了。」

  舉座無不嘆服容佩風眼力。鬼火卻接口道:「那末稻家七兄妹,到底如傳言——逃出了一個大郎。」他聲音拉得極細,遊絲般陰柔,與剛剛音色又迥然不同。

  魏無忌含笑道:「火兄明明熾誠男兒,聞前人不平事,心中不忿,也是義氣使然,卻何必故作此鬼魅態嚇人?」

  鬼火哼了一聲,情夫人作怒道:「同情七兄妹的就是熾誠義氣?殺那七兄妹的就不是公道?」

  僧俠向予宣聲佛號,道:「心如畫工,各有一是非。秋月令人淒清,春月使人和悅。當此春月,公子相召,我們正該感念天道,修持善念才是,切切勿起爭伐心。」

  「說得不錯!」君紫滿臉堆笑,「當此春夜,公子請我等來賞劍,我等撫名劍,追古人,想那年入夜,稻氏七兄妹於瀉香樓手足相聚,歡愉之情想必更甚我等,談詩論道不知如何精微,忽然殺伐聲大作,瀉香樓成羅剎場,迷香、毒藥,亂箭齊發,五個人就再也沒能出那個廳。還有兩人當真了得,浴血殺出,與偷襲者激戰百里,才力竭而亡,多少悲壯、令人怎不動容——只可惜不合在下的口味。」對天哈哈一笑,犀利道,「在下肯應公子邀前來,只想問一句,這柄劍,是從何而來?」

  稻氏七兄妹俱亡,屍體卻都消失了,最重要的秘笈和財寶更消失無蹤,圍攻者不管是死是活,也蹤影全無,一切痕跡都被打掃乾淨。「瀉香樓一夜血案」,成了武林最大迷案,如夢如幻,只有當時遠遠的目擊者留下的一些傳說,證明它的存在。避月劍既是「兇器」中的一件,更是稻氏財寶中的一件,它既現世,莫非稻氏寶藏的線索已經出現?君紫問出了在座大部分人想問的話。

  魏無忌神色不變,溫文道:「在下邀各位前來,卻只因為各位都是在下的好友,肯同在下折節論交,在下心中感念,不敢藏私,奇劍原應共賞。至於它的來歷,不過是古物攤上偶然淘來,攤主又是它處淘來,幾經轉手,已無從追究。」

  向予忙忙道:「既如此,就不必追究了。」

  「我也有兩句話要問。」朱簡忽道。

  諸人欠身敬他:「老先生請講。」

  「論語垂世,幾人讀成了素王,佛經殷殷,見誰修成了如來,為什麼以為找幾本死人的書讀就能練成死人的本事?海有珠、山有玉,但憑本事采揀,鄧通之銅山、阿斗之蜀地,一轉眼還是傾覆,為什麼自己賺不到寶藏,卻以為搶了死人的寶藏就有福份守住?」朱簡板著臉問,「老夫不懂,你們可以告訴老夫嗎?」

  室內一片沉寂,片刻,唐門小五走到柳柳身邊,拍拍他笛上的流蘇,笑笑,雖不說話,眼神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請,吹笛吧。

  「笛聲玉影」的樂俠柳柳,音樂造詣還在鳳鳴閣絕技之上,儘管後者是家傳,前者只是他個人小小的愛好。

  「愛好」、「天賦」二字,豈不遠勝過任何「家傳」、「秘笈」?

  稻氏七兄妹之前,天下何嘗有稻氏秘寶。稻氏七兄妹之後,焉知天下不會有人重新積累起勝過他們的秘寶。所以那死人的秘寶又何必問、何必貪求?

  魏無忌含笑擊了擊掌。

  青衣小榭細樂聲便停了,我與魏無遂坐在黑暗中,她連耳語都不再給我,只聽那月般嬌、水般柔的笛音響起。「樂俠」之名,名不虛傳。

  於是賓主盡歡,至四更後,各各大醉,由侍兒扶去客房住宿。青衣小榭的樂伎們都窸窸窣窣退下,魏無遂對我道:「我要將你的事稟告哥哥。我是沒有什麼瞞他的。」

  我只好道:「哦。」

  魏無遂便曳著長長裙褶走入水軒中,一步步,似有無限惆悵。魏公子醉俯在案上,魏無遂就坐到他身前。她細聲細語同他說話,他微微哼聲作答。

  魏無遂順從道:「是的。哥哥安歇罷。」曳著長長裙褶,一步步走出水軒,踏上萋萋的芳草岸,她背後,水軒四面的窗一扇一扇的合了起來。看不見人,也沒有聲音,在半殘的月色里,淺雕青檀木的窗扇就這樣慢慢的合了起來。

  魏無遂回頭望,腿一軟,跌坐在地,草色泥污毫不客氣的玷染了她的羅裙,我奔出小榭要扶她,奔得很快,以至於才奔到橋頭就跌了一跤,差點沒掉進水裡,等爬起來,走過橋、踏上岸,魏無遂已在侍女攙扶下立起身子,訓練有素的莊丁、還有貴客們,都聞訊趕來,進了水軒中。

  驚呼、咬牙、啼哭、怒嘶、拍案,什麼聲音都有,獨沒有魏無忌的聲音。

  我凝視魏無遂,她望著水軒,臉上一片空茫。

  不管水軒里發生了什麼事,它都已經結束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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