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綠眉筆記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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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車上年青男子忽回頭叱道:「為何還附我車尾?」

  我嚇得立住腳。羊車自往前去,這回方向卻偏了。我乍起膽子提醒他們道:「門牆在那邊!」

  羊車不理我,搖搖擺擺前行,車上人清嘯道:「日暮途窮,信步由韁,南轅北轍,最宜飛觴!」

  兩個女孩子嬌笑擊節,囀婉相和:「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

  車子漸漸融入暮色中,卻遺下濃濃酒香。我立一會,風吹動衣角,看太陽已落下山後,羊車也不轉回,自忖與那般神仙人物不可比擬,還是去牆邊轉轉,看能不能覓個狗洞而入,但能一窺那柄傳說中奇劍,也不枉生平。

  沿著牆繞出百來步,初升春月灩悅若孩子口中含化的飴糖,牆上開了個邊門,清河水從門前流出,月色在花葉間細細篩下來,灑向一個女孩子身上。

  一隻碧藍的小鳥兒立在枝頭,看著她,忘了鳴叫。

  只因為她太美,美得像天上仙子珍藏的一隻小娃娃。

  而她手裡有一柄劍。很小很小,很秀很秀,如五月天裡的柳葉,劍身很薄、很亮,在她手裡如一片快融化的冰。

  劍在她右手,她左手挽著袖子,蹲在清水河邊,以劍尖畫水,我實在想看她畫的是什麼,用手指在掌上跟著她描畫,似是誰的側臉,線條清瘦、筆意流暢。

  描到一半,我肩上被誰拍了一下,有人從我身邊一掠而過,在我耳邊留下一聲笑語:「你也是偷進來的?」

  掠至河邊的美麗娃娃面前,驟然停下,笑道:「姑娘,借過?」

  笑的時候,揚一揚眉毛。

  是個英挺的男子,雙眉生得尤其帥氣。舉止其實是很大方的,但我見了心底難受,恨不得將他拎開,幸而那美麗娃娃低頭。根本不看他,口中淡淡道:「你既是偷進來,何必問我借過?」

  帥氣雙眉的男子苦笑:「正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

  美麗娃娃打斷他:「你可是來向魏公子挑戰的?」

  我聽說魏公子實在名聲太響,時不時就有新出道的小伙子,想找他打上一架。哪怕輸了,只要不死,就足夠揚名立萬。

  男子慨然承認:「可不是嘛!天底下除了他,還有誰配叫我挑戰?」

  「你死了怎麼辦呢?」美麗娃娃道,語氣里竟然有些擔心樣子。

  我呼吸都停了一停。而男子笑道:「有姑娘關心,我死也不冤了。」

  美麗娃娃又問:「那公子死了怎麼辦呢?」

  「他?」男子怔了怔,竟撫掌大笑起來,「他若死,我這輩子可有得誇耀了。」

  美麗娃娃道:「好。」

  方才還畫著水面的劍,忽然向男子扎去。

  畫水時。固然又輕又流暢,扎人時,卻一變而為又狠又利,似投水的烈女,再不肯留後路。

  我見男子一個筋斗,動作之快,我眼睛險些跟不上,而美麗娃娃的劍招卻也一變,我恍惚間像看到蝶須輕顫,散作雨霧、織作絲網。

  然後忽然停住。

  一隻鹿皮的皮囊。套住了小劍,劍氣將皮囊裂開半寸長的口子,囊中液體從口中溢出,帶著濃烈灑香。

  原來這是一隻酒囊。

  「魏公子要賠我的。」男子看著這酒囊。頗為可惜。

  「小姐!」有個丫頭氣喘吁吁從小門裡奔出來,向男子福一福,「敢問可是容公子?」

  年青人笑笑,不答,取魏公子親筆題的請箋來交予那丫頭,又向美麗娃娃欠欠身:「衝撞了小姐。敢問小姐便是魏公子珍之重之、視若瑰璧的妹妹?」

  呀!止水山莊裡有個天仙樣的小姐。是魏公子義妹,據說體弱,很少外出,名叫無遂。這個美麗娃娃除開魏無遂,還會是誰?

  美麗娃娃也不答,只皺眉道:「你是哥哥邀請的客人?如何作這偷兒行徑?」

  這便是自承身份了。

  容公子微笑將手一晃,酒囊消失,魏無遂的劍也幹了。

  我既沒見到他怎麼把劍擦乾,也看不出他把還在漏酒的酒囊塞到了哪裡。他是會魔法嗎?

  「在下原是偷兒,」容公子自報家門,「草名佩風。」

  盜俠容佩風,近年來聲名最盛的十位少俠之一,連我都久仰大名。

  「何況,我是真的饞魏公子的好酒,」容佩風笑道,「只怕那狂徒要同我搶,便隻身輕入。」

  他說的狂徒是「狂俠」方十三?羊車上那疏狂主人,是狂俠?我張大嘴:江湖中有名的十少俠,今兒是來了幾個?

  遠遠那羊車又晃了回來,這次直取大門。

  「唉喲罷也!」容佩風搖身要往腰門沖,手一伸,竟拉了我,「朋友同來?」

  我不配做他朋友,我也不想離開魏無遂。魏無遂星眸一瞪,斜臂攔在容佩風面前:「你要找哥哥挑戰?」

  「斗酒啊小姐!」容佩風跌足,「你哥酒量,如何會被我喝死?算我倒霉,選了腰門這條路,遇上小姐你。你再不放我過,我怕趕不上佳釀了!」

  魏無遂終於微微一笑,一笑似春月的柔波都融在她眼波中。這一笑是給容佩風的。她白生生手指抬起來,指著我:「此人不許走。」

  我身子發軟,耳朵發燙。那腰門邊的丫頭,向容佩風福了一福,低道:「容爺,請這邊來。」他竟還拉著我不放,莫非有斷袖之癖不成?我自己往外掙。

  容佩風放開我,看著我的目光,已像看著個死人。

  容佩風去了,魏無遂對我說:「你擅闖莊,是死罪。」

  她沒有騙我。容佩風要拉我走,也不過是要救我一命。

  可我沒顧得上想這個。師父曾說,當你凝視爐火,你不要想其他事,我一直不曾做到。誰知今日,這女孩子比爐火更耀我眼目。

  我想起師父、師叔曾開恩叫我看的藏品,一把把刀劍,都是珍品,那樣美,件件都是殺人的利器。

  魏無遂就像它們。存在就像是為了美和殺戳。我其實並沒有懷疑她會定我的死罪,但奇怪,並不害怕。像置身於藏劍的珍室,皮膚發冷、身體都微微顫抖,但不是害怕,只是覺得我好像必須奉獻生命的一部分給它們,以迫使它們把那光彩的一部分也分給我。

  可我不知道能獻給魏無遂什麼。

  魏無遂的玉容上閃過一絲怒意,揚手,劍氣凜至我面門。

  我失聲呼道:「我知道你缺什麼了!」

  劍停在我眼睫前,寒光閃閃:「我缺什麼?」

  「這把劍不襯你。」我結結巴巴、比比劃劃:「你要的是另一種東西。當然這個也很好……但不是你。」

  「我是什麼?」魏無遂瞧著我,「對於我,你懂得多少?」

  完全不懂,我只是覺得……她初看像把小劍,雪亮秀挺,令人讚羨,但其實……我也說不清,但肯定不是劍。

  魏無遂背過身去,停了一息,道:「好,你跟著我吧。」

  聲音比剛才嘶啞了一些,但落在我耳中,如落珠玉,美妙得不像是真的。

  「跟著我,直到給我看見我要的東西。」魏無遂垂下頭,輕輕道,「否則,我殺了你。」

  她走進高高的院牆裡,腳步柔軟,黑髮仿佛是飄浮在肩上的絲雲。我暈乎乎的跟了過去,眼前似有煙水迷霧繚繞。有人恭敬的給魏無遂請安、好奇而警惕的瞄我。魏無遂道:「我新請的匠人,給我打幾件首飾。」過了一歇,對我道:「你別心裡嘀咕。兵刃是要用的,首飾不過悅目。單憑你腰間那手藝,連給我做首飾都不配呢。」

  她梳分髻,戴一枝步搖,這枝步搖以金累絲作翟鳥,鳥背綴朱緯,緯上飾貓睛石,鳥嘴垂珠行,數珠間以黃金薄片作彩雲,嵌青金石,石上又鑲立白玉兔,兔毛茸茸,歷歷可鑑,一足翹起,足底有「福」字樣,這份手藝非同小可,我自忖不能,故喏喏受下。

  魏無遂已領沈湛步過春草萋萋的青衣池畔,步上青竹的小橋,步入亭亭的青衣小榭。小榭中四面垂珠簾,正有樂女落座、理絲拂竹,魏無遂坐於樂女之後,望著對面池岸後的水軒。

  水軒闊昂,裡頭貴客滿高座,也有半老徐娘、也有英挺少俠。因要觀劍,燭火明亮,而青衣小榭這裡為取個「雅」字,唯月色水光相映,我們靜坐於樂女後,一來受光線庇護,二來大隱隱於人,水軒中高手無一人警覺。

  軒中坐於主位、捧著劍展示於眾人看的那個,應是名動天下魏公子了。我第一次見他面容,瘦削、清峻,依稀竟是魏無遂在水面流波刻畫的模樣。他手裡捧的劍,劍式奇古,方拔出一寸,已有寒氣烈烈,我坐這麼遠都覺驚心動魄,然而再往外拔,也沒了。

  這柄奇劍,竟斷在一寸長的地方,魏公子無忌再將劍鞘一傾,將劍身叮叮噹噹倒出來,全是碎片,沒有一片超過大拇指甲蓋的。

  觀者皆倒吸冷氣:「寶劍寸碎……難道傳聞是真的?」

  我忽覺耳邊一陣溫軟,魏無遂竟貼了過來。我半身酥麻,動也不能動。魏無遂冷冷道:「盜俠容佩風、狂俠方十三、隱俠鬼火、僧俠向予、樂俠柳柳、『美若天珠』水心珠、 『情天恨海』情夫人、『護花笏』君紫、『仙心仙劍』朱簡、唐門小五。」把水軒里的人,一個個數給我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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