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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翟芳桂第二天跟著張二郎返回村莊時,滿眼是房屋的廢墟。那一團一團的廢墟,看上去像是被yín雨浸爛了的蘑菇。小教堂被燒毀了,村里信教的人家,房屋無一倖免。翟芳桂家唯一沒被燒的,就是院門。她倚著門柱,想著黑黢黢的廢墟中,有父母和妹妹的屍骨,一時天旋地轉,昏了過去。她醒來時,在張二郎的油坊里。張二郎說:“你也沒個親人了,以後就跟著我,學著榨油吧。”翟芳桂哭起來。張二郎說:“有什麼好哭的?你爹娘,就不該信洋神甫講的經!藍眼珠黃頭髮的,有幾個好貨?全是妖魔!沒聽說嗎,洋人開的醫院,挖小孩的眼睛做迷藥;神甫呢,專門用一種東西,吸小男孩的陽精!跟洋人沾上邊,不背字兒才怪呢!”

  張二郎的油坊,也不是一件洋貨沒有,比如洋釘洋傘洋襪,

  這也是他當時因畏懼而出逃的原因。不過逃過劫難後,他將洋貨悉數清理了,不留痕跡。

  張二郎也算有情吧,他買了口棺材,將翟芳桂親人的屍骨當乾柴撿起,殮在一處,埋葬在村外的墳場。說是翟芳桂想他們了,還有個哭的地方。這使本來想逃離油坊的她,留了下來。

  有一天,張二郎用獨輪車,將小教堂廢墟中的鐘,拉回了家。他興奮地對翟芳桂說:“教堂沒被燒壞的,就是這鐵傢伙!我看當個板凳使不賴。”翟芳桂撿起一塊石頭,輕輕地在鐘上敲了幾下。它雖然還能發音,但音色遠不如從前清亮,喑啞不堪,好像傷風了。張二郎手舞足蹈地說:“這鐘也真剛強,這麼場大火,也沒把它燒啞巴了,我算是撿著了寶物!”翟芳桂嘲諷他:“你不是怕用洋貨嗎,鍾是教堂的,不也算洋貨嗎?”翟芳桂這一說,張二郎打起了哆嗦。他沒敢讓鍾在家過夜,趕緊將它又抱上獨輪車,送回教堂。

  正文 二 贖身(5)

  更新時間:2010-9-16 7:18:46 本章字數:907

  不過張二郎這一去,再沒回來。他將鍾搬進教堂的時候,一腳踏空,從地下室的入口摔下去。那兒原來有彩繪欄杆遮擋著的,大火中,它們都燒成灰了。

  張二郎死後,他的弟弟張三郎來了。他給了翟芳桂一擔油,將她趕出油坊。翟芳桂也不想在這個令她傷心欲絕的村莊再待下去,她賣了油,買了兩刀燒紙,去家人的墳上哭了一場,將餘下的錢作為盤纏,上路了。她有一個姑姑在長春,她打算投奔她去。那個時候,八國聯軍已經占領了紫禁城,城裡城外人心惶惶,烏煙瘴氣的,到處是逃難的人。聽說直隸總督自殺了,太后和皇上攜著親貴大臣,都逃到西安去了。翟芳桂途經此地時,想起離別了的哥哥生死不明,淚眼矇矓的。由於兵荒馬亂,路途受阻,翟芳桂輾轉著到了長春時,這裡已是白露了。好不容易找到姑姑,得到的卻不是久別重逢的歡欣,而是哀愁。姑姑半身不

  遂,躺在炕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了。姑父開著間小小的雜貨鋪,勉強養活著一家四口人。翟芳桂的到來,無疑使家裡多了一張吃飯的嘴,令他不快。

  雜貨鋪同人一樣,也有高下之分。經營菸酒糖茶、點心果品的是上雜,而賣油鹽醬醋的是下雜。翟芳桂姑姑家賴以為生的,是下雜。翟芳桂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去一家漿洗房做工。晚上,她就睡在雜貨鋪里。聞著醬油和醋混雜在一起的渾濁氣味,她覺得自己就要被熏成一條鹹魚了。

  翟芳桂到後第三年,姑姑去世了。剛給姑姑燒完頭七,姑父就領來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說是給她說了一門親,男方家在哈爾濱,長他四歲,開藥房的,家境殷實。庚子賠款後,老百姓賦稅沉重,翟芳桂姑父開的雜貨鋪,日漸蕭條,而她所去的漿洗房也開不下去了,干閒著的翟芳桂,想想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嫁人,早嫁早得子,早得子就早得濟,於是隨著那女人,去了哈爾濱。到了那裡才知道,哪有什麼開藥房的人家,翟芳桂是被姑父和那個女人,賣給了傅家甸的一家jì館——青雲書館。老鴇聽信了那女人的,以為翟芳桂是黃花閨女,早把她在青雲書館的第一次,預留給了一個有錢的主兒,指望著大撈一筆。當嫖客敗興而出,大呼上當後,老鴇氣得把翟芳桂暴打一頓,說是沒想到她看上去挺本分的,卻不是雛兒了,買她買賠了。

  正文 二 贖身(6)

  更新時間:2010-9-16 7:18:48 本章字數:997

  賣身吃飯的姑娘,都有個藝名,什麼紅玫瑰、金盞jú、野百合等,大都與花名聯繫在一起。老鴇見翟芳桂面如滿月,膚色白皙,有股富貴氣,就將“白牡丹”的名字賜與她。可翟芳桂不喜歡與花關聯的名字,再美的花,沒有不凋謝的。她給自己取的藝名是“冰凌花”,因為只有這花敢於在寒流中綻放,而且孤傲得沒有香氣。老鴇說,叫個冰凌花,一身的涼氣,誰願意碰你?堅決不

  許。翟芳桂無奈,說那就叫我“芝蘭”吧,因為她喜歡用芝蘭牌香皂。老鴇大喜過望,說:“女人生來就是為男人洗塵的,用香皂做名字,吉利!”不過,因為青雲書館的姐妹的藝名,大都是三個字的,老鴇最後為她確定的藝名就是“香芝蘭”了。

  香芝蘭在青雲書館,漸漸成了頭牌。她的天下,是靠溫順打出來的。一旦想明白了自己這一生不會有太好的日子了,翟芳桂也就安靜下來了。說來也怪,人的眉眼不管生得多好,要是脾氣壞,面目就是擰的,怎麼看都不順眼;而一個人性情平和,卻能把並不出眾的五官,調和得神韻悠長,耐人尋味。香芝蘭就是這樣,她的雙目與鼻子之間,井水不犯河水的樣子,離得遠了些,可因為她喜歡抿著嘴笑,上揚的唇角和飛旋的眼梢,便將它們之間的距離恰到好處地拉近了,反倒有一股說不出的和諧。男人們最喜歡的,不是她的模樣,而是她的脾性了。

  香芝蘭的客人中,長客多。迷戀她的,有開茶坊的,賣海貨的,經營種子生意的,在洋行放貸的以及在學堂教書的。香芝蘭最放在心上的,卻是比她小三歲的徐義德。他算不得長客,一年來個三四回吧。徐義德心靈手巧,會捏泥人,做燈籠。他有個小小鋪面,賣的都是吉慶的東西:五彩的洋蠟,火紅的燈籠,鞭炮以及年畫。逢到年底,他就購進色彩鮮艷的朱仙鎮年畫來賣,什麼天仙送子、步步蓮生、松鶴延年、五子登科一類的,人們沒有不愛的。而香芝蘭鍾情的,是年畫中的門神。他們身形偉岸,衣袍飄逸,寬額濃眉,長髯美目,腰佩寶劍,手執長鞭,雖都是頭大身小,但要多威武有多威武。香芝蘭常想,自己要是跟了門神一樣的男人,就是做門檻被踏,也心甘情願。她沒有家門可貼門神,但每年總要買上一張,年夜時放在枕畔,這才心安。除了門神,香芝蘭還愛看徐義德捏的各色泥人。青雲書館入門處,供著老鴇

  選定的四大名jì造像,就出自徐義德之手:漢朝的趙飛燕,南北朝的紅拂,唐朝的薛濤,宋代的李師師。她們在他手下,風騷美艷,真的是傾國傾城。

  正文 二 贖身(7)

  更新時間:2010-9-16 7:18:49 本章字數:884

  不過,香芝蘭並不喜歡書館裡的這幾尊造像,她愛徐義德鋪子裡的彩塑泥人:抱著玉米棒的豁著牙笑的老漢,戴著老花鏡做針線活的老奶奶,以及吹著柳笛的牧童和剪窗花的長辮子姑娘。她不止一次逗徐義德,說是你給我贖身吧,我就幫你賣一輩子的燈籠和泥人。徐義德總是嘿嘿一笑,說:“贖不起,贖不起。”其實,香芝蘭並沒有奢望著走出jì館,因為她清楚,她們這種人,不管多麼有風情,多麼溫柔,在男人眼裡不過是玩物。然而四年前,大她十歲的開糧棧的紀永和,卻不惜血本為她贖了身,這在當時是轟動一時的新聞,報紙還登了消息。青雲書館的姐妹們,都羨慕她有了好歸宿。可是直到進了紀家的門,翟芳桂才知曉紀永和贖她的真正原因。原來他討的兩個老婆,都死了。頭個老婆因為家裡養了幾隻鴨子,去江邊撈魚蝦餵鴨子,不慎落入江中,被激流捲走,死時懷有五個月的身孕;第二個老婆呢,是難產而死。紀永和覺得進了他家門的女人,死得都蹊蹺,孩子一個也沒落下,一定是犯著什麼了,就請了個算命先生來看。算命的問清了他的生辰八字後,天干地支推算了一番,告訴紀永和,他是個無賢妻無子嗣的命,要娶女人,必得是千人睡萬人睡的賤人,方可長遠。紀永和一想命無好妻,又不能要孩子,便開始物色青樓女子。他聽說男人們對傅家甸青雲書館的香芝蘭趨之若鶩,便傾其所有,將她贖下。翟芳桂進了糧棧,可以說一天好日子也沒過上。紀永和為了籠絡顧客,將贖她的錢再賺回來,仍逼她干老本行。而且,每回她被迫接了客人後,紀永和總覺得虧本了似的,隨之把她摁在炕上,再折磨她一通,方才解氣。翟芳桂覺得,自己倒不如在青雲書館自由了。她甚至

  想,與其暗地裡還做那營生,當夜行的老鼠,不如做一隻在光天化日下飛舞的蒼蠅來得乾淨呢。重回青雲書館的話,起碼能和姐妹們說點知心話,比與紀永和在一起要有趣得多。然而一個月前,青雲書館廚房的火油箱傾倒,引起大火,不但娼窯被焚毀,大火借著風勢,由青雲書館所在的二道街一直燒到三道街,巡警和消防儘管到場撲救,無奈火勢太猛,杯水車薪,無濟於事,一夜之間,竟燒掉了一百多間房屋。翟芳桂現在回去的話,也沒個落腳之處了。

  正文 二 贖身(8)

  更新時間:2010-9-16 7:18:51 本章字數:664

  因為紀永和在身後盯著,所以這個早晨,儘管是翟芳桂打開的店門,棲息在榆樹上的烏鴉,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裝滿五穀的屋子。不過,合該它們有口福,正當它們要飛離的時候,陳雪卿出現了。陳雪卿穿著藍色的棉布旗袍,肩上搭著洋紅色披肩,足蹬半高跟皮鞋,把整條街巷踏得有聲有色的。紀永和從窗口發現陳雪卿,連忙抓了兩把米,撒到榆樹下。烏鴉落地啄食的時候,陳雪卿停下腳步,微笑著看了片刻。不過她並沒有走進糧棧,烏鴉沒走,她先走了。

  翟芳桂見紀永和拉長了臉,知道他在心疼那兩把米,很解氣,忍不住笑了起來。紀永和正要張口罵翟芳桂,巴音來了。他面色灰暗,進門就咳嗽。紀永和以為巴音是來推銷旱獺皮的,連忙說:“皮貨生意我可做不了。”

  巴音說:“哈爾濱夏天遭了水災,估計今年的糧食不好收購吧?滿洲里那兒呢,大豆豐收,你想不想買進點,轉手高價賣給做出口生意的人?我聽說了,英國現在要這兒的大豆,量大著呢。”

  紀永和說:“沒想到你除了做皮貨,糧食也做了,看來養活女人多了,手頭不寬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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