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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有何良策?”天子聲線幾已走樣,他的雙目從未如此刻般明亮,那一雙眼眸中所燃之火,也已不再是怒火。

  中書舍人唇角微掀,他知道自己的計謀將在建康城中掀起什麼樣的驚濤駭浪,是的,他一介微寒,正是他這樣的一介微寒,也終有能同那些所謂高門一較長短之時,不是嗎?更何況,對方是權傾天下的大司馬,是烏衣巷四姓的大司馬,烏衣巷,烏衣巷,四姓又如何呢?中書舍人眼前似潑了滿面的鮮血,整個烏衣巷都已在化作這殷殷赤紅,他如此作想,那唇角的笑意更盛:

  “恐怕要先委屈今上了,”他的語氣越發篤定,“今上可佯裝應下,不過要有條件,命馬賊先撤出建康城……”他附在天子耳畔的聲音,越來越低,天子的一顆心幾欲躍出胸腔,而中書舍人忽離開天子身畔,匍匐跪倒:

  “國朝百年疲敝,皆由門閥秉政而起,今日馬休之亂,亦蓋因此發端,今上此舉固然乃入虎穴得虎子之險棋,卻是隱忍近十載最好的時機,臣懇請今上三思,是等成氏化家為國,還是一舉誅滅亂臣賊子,澄清宇內,皆在今上一念之間!臣侍奉今上幾載,所幸者無非職事便利,位近大星比耀,今日聊獻一計,或可堪一用,臣無所願,他日得見天下太平,得見君父豐功偉業,則生平足矣!”

  字字幾如泣血,中書舍人抬起盈盈淚眼,燈火爛漫,映著天子那張清秀紅透的面孔,君臣有半日的沉寂,直到天子攙扶起中書舍人,低聲咬牙道:“朕願傾心依賴,朕也當一搏,只是建康城中又何止四姓,如任由馬賊殺之,出鎮者倘是知建康事,屆時定會紛紛涌至京畿,朕同樣危矣!”

  “這恰是今上回函要書寫清楚的一事!”中書舍人轉身移步至案頭,挽起衣袖,始為天子研墨,“馬休之流,也定是備了上下兩策,去歲的上表正是佐證,今上盡情用之即可。他直奔烏衣巷,說明最恨者不過烏衣巷,烏衣巷乃天下門第之最,此舉並不難理解,這一回馬賊燒殺搶奪怕已十分盡興,今上此刻當下詔將四姓外百官召至宮內,由禁軍守護,百官既已是驚弓之鳥,當對天子感激不盡,今上此舉正是日後自保之策,眼下今上同馬賊所擔憂者,實則為一人,正是成大司馬!將百官召入宮中,便是切斷了同宮外所有關聯,成大司馬亦無援矣!到時今上同百官無虞,而馬賊倘真除掉了成大司馬,隨後即至的府兵也好,并州軍也好,誰能繞得了他?”

  天子聞言眼中燈火直跳,晃得他心顫,良久,那隻反剪的雙手終緊握成拳,難以察覺地笑了一下:“那麼,誰人來作引呢?”

  “臣曾跟今上提過,臣有一在公府做事的舊相識,由他來,最合適不過了。”中書舍人終道盡最後一環,燈花也要落了。

  風雪烏衣巷(8)

  西涼古道。

  接到天子急詔的成大司馬,已於先得的公府信件中猜出隱然內情,然而於邊塞苦戰中的成大司馬在驚詫、憤慨、無奈過後,依然只能選擇遵旨速回江南,這已遠非三載前徐州時局可比,因逆賊已兵臨建康,而建康,是他的家園,是并州將士的家園,亦是涼州將士的家園,那些被父親、被周將軍、被二弟所帶來的無數子弟,他們真正的故鄉,只有一個,那便是建康。他們已不能回故鄉,而故鄉的親人卻仍在人間,是以成大司馬一騎精銳要駛出涼州之際,馬蹄聲動中,前來送行靜默的將士們忽爆出齊齊的一聲:“恭送大司馬!”劉野彘隨即出列上前,撩甲單膝跪地,仰面道:“涼州的事情,請大司馬放心,屬下隨後就南下助大司馬討賊,還請大司馬務必保重自己!”

  成去非略略點頭,他執鞭的手粗糙如斯,面上亦染風霜如斯,他再一次環顧四方時,眼角終漸漸濕潤起來,塞北同江南,江南同塞北,他奔波於兩端,疲憊於兩端,然而,他仍願以此生最大的努力來得以見放牛歸馬的那一日,這不是任何人的江山如畫,卻又是任何人的江山如畫。

  就在他揚鞭欲落,再度將自己同身後那些無數敬重仰慕的目光分別之際,一騎已踏著霜糙踏著朔風漸馳漸近,成去非在第一眼中便認出這身影,於是雙眸倏地紅透。

  他看見來人勒馬,他看見他面上同等風霜之色,而來人在深深凝望著他時,眼角已有了細細的紋路:

  “成伯淵,我是來同你一起回家的。”

  他聞言不語,只是在同來人久久相視過後,依舊略略點頭:“好。”

  浩浩長風中皆要至而立之年的兩人在闊別幾載後,終再一次並肩而行,他們也終再一次朝著同一個方向而去--屬於他們,又不再屬於他們的--

  江左烏衣巷。

  成大司馬發給京口秦滔的敕令,於他趕至建康的前一日方抵達至秦滔手中,而在此之前,龍驤將軍未曾得中樞的半分旨意,是以秦將軍在暴跳如雷之後,即刻集結兵力,直下建康。

  建康正在落雪,建康竟已落了雪。

  當成去非立馬城外之際,天色昏暗地似隨時可入永夜。

  建康實在太過安靜,千甌萬闕,樓台人家,浸在無聲落雪之中,浸在晦暗天空之下,讓他有了一剎的錯覺:

  建康比之邊城,還要荒蕪。

  他在靜靜聽完手下打探得來的零星消息時,尖刀便在心頭淬火,身邊人的聲音變得極遠:

  “城中巷陌間全是未清理完的屍首,叛賊雖已被暫時擊退出城而逃,卻不知退守在何處,禁軍守住了皇宮,可裡面到底什麼情形尚不可得,大司馬,要不要入城?大司馬?”

  “秦滔到了何處?”他靜靜啟口,副將忙道:“秦將軍一個時辰後便可至石頭城!”

  “靜齋,”他也仍只是靜靜地看著虞歸塵,“你我先回家看一看罷。”

  那探兵忍不住道:“大司馬,烏衣巷已被燒光了,人都……”說著忽被那副將用嚴厲目光止住,探兵察覺出自己的失言,便垂首不語,神色中有

  雪光里,街衢巷陌殘餘的血腥之氣似被凝固,偶見燈火的房舍稀奇可貴,更多的則是默立的墳龕,整個建康城猶如一座巨大的墓場。

  一陣風過,雪花將成去非眼前的建康登時分割得七零八碎。

  他們的馬蹄不斷碰到柔軟的物什,而無一人作聲。

  倘繁華真的恍如一夢,這世間也真的有因有果,那麼此刻,一夜化作枯骨滿街的孽障,到底有無報應輪迴?

  百年烏衣巷,烏衣巷百年,凋敝房內橫斜的蛛網尚如此沉著,雜糙枯樹也尚如此堅忍,而烏衣巷呈給他們最後的一張面孔卻不過一片廢墟,那大火焚燒過的殘留,不是幾具烏黑屍骨,而是一雙雙望向他們的掙扎絕望淚眼,成去非在經歷了一陣巨大的目眩之後,終軟下雙膝,怔怔跪於這片廢墟之中,他的眼角,也終涌落出此生最為痛楚的兩行淚水,而於這淚水中,有微明在他指間錯開一瞬,煦然波動,他這方發覺壓在他身下的,是一具屍骨,是一具維持雙臂仍抱於胸前姿態的屍骨,而這點微明,借著雪光背後的月色,他終辨出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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