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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鋪天蓋地的驚叫聲,是在後半夜遽然而起的,劃破的正是烏衣巷上空蒼穹。

  四兒從朦朧睡意中霍然起身,駐足於原處,茫然欲辨,直到榻上傳來琬寧微弱的聲音:“四兒姊姊,什麼聲音?”四兒寒顫顫打了個機靈,忙撫慰琬寧道:

  “沒事,娘子,奴婢出去看看,很快就會回來,您不要害怕。”

  在四兒奔跑出去之後,琬寧強撐起身,方欲披上件衣裳,一聲悽厲慘叫似刺透了整個烏衣巷,琬寧身子一僵,踉蹌至門口,徹底呆住:

  眼前開了千門萬闕,建康竟落雪了,隨風而舞,隨風旋轉,而潑墨似的血腥之氣,海浪一般打來,她看見了四兒方攔住一家奴似欲問話,身後便有一黑影揚手一劈,那家奴無聲倒地,而四兒則被黑影死死扼住脖頸,陣陣清晰無比的獰笑聲就迴蕩在如鶴毛的飛雪之中:

  “來呀!烏衣巷的女人,好好受用!”

  無數黑影迅速圍上,四兒間或掙扎的一聲哀鳴被洶湧嘯至的風聲所淹沒,被男人們的癲狂嘶吼所淹沒,被這嗜血的修羅人間所淹沒,整個成府已在這修羅人間,琬寧於是徹底失聲而目盲。

  灼然的火光,猙獰的面孔,死去的家奴婢子,趴在光潔的石階下,倚在春日仍要再發新枝的樹幹上,無數人來人往,刀光劍影已編織成陰森地府,橫亘在她面前的只是一道道如戟血色,無人可遁。

  琬寧踉蹌後退,煞白的臉沉入夜色,她用盡餘生最後一點力氣,轉身退回閣內,她從未如此清醒過,枕邊的符袋依然色澤鮮艷,那裡皆是她此生珍寶,金步搖在她鬢間曳出幾聲清脆,她仍赤著雙足,也依然覺得冷意入骨,但符袋所帶來的溫暖,足以同此兩相抵消。

  屏風外是拂墜的風雪,牆間晃動著交錯的人影,傾翻的案台掉落出胭脂,書案上的硯墨滾入角落,她將所有燈油潑灑,綾絹惹火,火苗迅速舔舐著室內的一切,她心悸得幾欲暈厥,摸到榻邊顫抖躺下,卻只是用雙臂緊緊護住自己,護住那符袋,她慢慢蜷起身子,緊閉雙目,終將自己同這她仍摯愛的人間永遠隔開。

  她看到少女纖弱的身軀在閣內飄動,或臨窗書寫,或抱膝不語,或拈花神思,卻皆無例外地回首向她綻開羞澀純真的笑靨。

  她聽到的並非是外面野蠻的殺戮之聲,她只知他無聲無息來到自己身畔,伏在她耳邊,低聲一笑:琬寧,我回來了。

  溫熱的氣息撲到她緋紅的臉頰之上,她的心底也再次泛起滔天的溫柔情意。

  屏風上的山水以比風還要快千倍之速急旋起來,終化莊周之蝶。

  山一程,水一程,而西涼的那個人,已在歸途了。

  於是在她為無情火焰吞噬之際,這虛妄至極的幻境之中,留下的便並非灰燼,而是她嘴角定格於此刻的一抹同樣的虛妄笑意……

  這確是賀娘子最後一次所受離別了。

  風雪烏衣巷(7)

  雪落了一整夜。

  那些本是尋常農家者,嗜血的快意徹底激發了他們潛伏的凶性。馬休在坐騎上看著手下人如驅牛羊般將烏衣巷四姓眾人趕至牆角,而身後屍殍遍地,馬休似是滿意至極,而後大聲宣布:

  “就是這些人,逼得你們走投無路,賣兒鬻女,如今,天道好輪迴,烏衣巷四姓就在眼前,聽我口令,男子殺盡,女子自行處置!”

  他話音未完,人群中歡呼聲便迅速湧起。不多時各處慘呼和尖叫,伴著野獸般恣意的吼聲,久久地迴蕩在長干里道道街衢之中。

  鮮血於白雪中淋漓出一幅幅宛若鬼斧神工般的紅梅圖,那絕非任何一個烏衣巷子弟可描摹,可勾勒的無間地獄,它鮮活瑰美,已是他們所得最後的贈禮。

  而這份贈禮正出自於流民、乞丐、被新釋的奴隸,這份贈禮亦足以塗抹整個建康城,這一筆如此新鮮,而又無須任何技巧。

  建康城是如此地熱鬧。

  無數人匯成漩渦,將城內家家戶戶皆攜裹進來,吞噬、消失,無數驚懼交加的黎庶,在看到那一張張饑渴的面孔時方醒悟,方明了,這絕非生人,而乃獸群,是以綿延不絕的血流漸可飄櫓,漸可載舟,而舉起手中鋤頭木棒的所謂匹夫之怒,並不亞於古書所言的天子一怒。

  前路後路皆再無道路可言。

  消息終被送至天子案頭。

  錯愕的天子不能免俗地展露出無可掩飾的驚懼,而中書舍人韓奮卻是出奇地冷靜,他聽著外面隱隱的殺伐之聲,心底竟升騰起說不出的一絲奮然,而這絲奮然,他也相信,在他同天子再度細剖時局時,也會為天子所擁有。

  “今上無須掛慮,”中書舍人撫慰著天子,“今上的百年大計,也許,正可發祥於此時此地。”

  天子聲音發顫:“卿什麼意思?”

  “臣的意思是,既然馬休來了,那便是來了。”中書舍人無謂地解釋,而天子目中一閃,不知思及何處,忽然暴怒:“京師四重防衛!東西南北,他們都是幹什麼吃的!這麼快就讓馬休破了城!”

  “今上息怒,方才奏報已經說清,馬休是自丹徒突至北面白下城,夜襲的烏衣巷長干里,鎮守西面石頭城的丹陽尹石啟隨後力戰被殺,新亭壘同東府城則不戰而降。”中書舍人疑心天子因過分的恐懼,連方才的奏報或是未細聽,或是聽了卻早已遺忘。

  而天子在回味再度被陳述的奏報時,越發慘白的面上,再無半點血色。

  “今上!”忽有黃門疾步而入,跪倒於地,呈上一封書函。天子努力穩住手臂,忍耐著恐懼,將那封落款寫著大天王馬休的書函仔細閱過,轉身抽出御劍來,一劍砍飛了御案,咆哮道:

  “田舍郎欺寡人太甚!”

  中書舍人於天子的震怒中,悄悄撿起掉落的書函,在一剎的色變後,仍未慌張,一面思忖,一面任由天子發泄經年累積的怨氣與不甘。而天子目中怒火始終不滅,是以中書舍人走上前去,正色道:

  “馬休去歲上表,欲請今上封其為侯,不過一載間,竟敢大言不慚雲禪讓之事,可見此人狼子野心,已至癲狂,不過依臣所見,此人如此急功近利,卻也正是其致命缺點,今臣有一箭雙鵰之計,請今上折節辱聽。”

  天子的語氣不覺剛硬,惡狠狠將那書函膩於腳底:“朕一定要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

  “是,此人要殺,可不是由今上來殺,權臣者也要殺,也不是由今上來殺!”中書舍人擲地言辭,猶如金玉,叩得天子心扉緊緊一縮,他瞬間聽出了臣子的弦外之音,而臣子已繼續侃侃而談:

  “大司馬應當已啟程回京,按他日行八百里計,也不過三兩日後就到建康,而京口府兵至今未得京畿旨意,即便是大司馬發令,府兵倘往建康當比大司馬遲滯幾日,”中書舍人忽淡淡一笑,望著天子,“大司馬急行回京所帶人馬必定不多,眼下只需一計,大司馬可除,馬賊可除!”

  當臣子言辭越發露骨,天子的一顆心愈發驚悸也愈發奮然,兩者如此相輔相成,一如韓奮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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