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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面便是值房,周勇貴抬腳走進去,立身未穩,左手坐著的錦嵐已經行下禮去:“宮女錦嵐見過周公公。”他忙上去扶住,笑道:“姑娘這麼多禮,叫我怎麼擔當得起!”說著好歹按在椅上坐了。錦嵐見他一團客氣的樣子,不禁猜到了七八分,心中更見焦慮,也顧不得禮數劈頭就問:“公公,皇上怎麼說?”周勇貴本想寒暄過後慢慢找機會細說,見她一口氣問出來,方一愣便又笑道:“皇上現正歇中覺,沒敢打擾。姑娘有什麼事情不妨告訴我,回頭皇上起來也好代為稟報。”

  這樣的託詞,錦嵐只聽了前面第一句就已經明白了。她只是不死心,想一想壓低了聲氣又道:“事情倒是不大,只不過當中關係著蘇姑娘,皇上必定著急知道。勞煩公公再跑一趟吧。”見周勇貴面有難色,便又道:“皇上若是怪罪下來,天大的罪責只我一個人承當,斷不會牽涉到公公身上。”

  周勇貴聞言嘆了口氣:“姑娘誤會了,不是咱們不敢擔當。能達上聽的事,件件都是大事,更何況關係著蘇姑娘。說一句僭越無禮的話,皇上對蘇姑娘的心意,這宮裡只要長著兩個眼睛的人,都能看得明白。實在是因為皇上昨晚睡得不好,挨著枕頭便著了。皇上的臉色,姑娘方才也瞧在眼裡,這樣的情形,誰還忍心攪擾?”說著忽然掉轉話頭:“說到蘇姑娘,倒是剛來過,沒見著皇上心裡只怕也不好受。說去壽安宮向太后請安,姑娘過來的時候有沒有碰上?”錦嵐心中咯噔一聲,脫口而問:“皇上為什麼不見?”周勇貴笑道:“這個麼,皇上的意思,我這樣做奴才的哪敢妄自揣測?”

  錦嵐聞言一時沒了主張。外面卻進來個小太監,向周勇貴附耳回了幾句話。只見周勇貴把臉一橫,厲聲道:“糊塗東西!還不帶我去看!”說著卻轉頭向錦嵐望過來。錦嵐只得站起來告辭。

  五十六章 殘言可傷心

  為求行事隱秘,錦嵐去乾德宮只帶了個不當緊要的小宮女隨行。她在周勇貴那裡碰了個軟釘子,眼見著回天無力卻心中不甘,當下打發小宮女先行一步,自己又去了一趟太醫院,至申初方回到壽安宮。還沒進二門,遠遠看見幾個人順著抄手遊廊一路過來。錦嵐忙趕了兩步迎上去,曲膝肅道:“錦嵐見過蘇姑娘。”

  蘇顏華神色本有些怔忪不寧,見她行禮只得強打精神去攙,一面笑道:“姑姑如此大禮,民女無德怎敢生受,快請起來吧。”錦嵐便也笑道:“姑娘哪裡話,應該的。”見蘇顏華曲膝還禮,忙又道了聲:“哎喲,不敢當。”反手將她一把扶起來。

  兩人又說了幾句客氣話,蘇顏華便向她告辭。錦嵐往廊外張了一眼,只見白花花的太陽光照得遠近刺眼的明亮,便皺了眉道:“這會子天氣這麼熱,姑娘毒日頭底下一路趕回去,只怕對身體不好。”說著又向後面送行的宮女道:“你們也是的,當了這麼些年的差,怎麼越發沒了眼色?這時候,是好讓姑娘走的麼?還不趕快去預備地方讓姑娘起坐。”見宮女們連忙答應著去了,便又轉臉過來對蘇顏華道:“姑娘別和他們一般見識。方才回來的路上正碰見小廚房的人,進呈了剛做的絲窩子、虎眼膏、裁鬆餅、減煠幾樣點心,偏巧都是姑娘愛吃的。姑娘辛苦過來一趟,好歹多坐坐,等過了酉時天光弱下去再走吧。”

  蘇顏華忙擺手道:“不必了,姑姑的盛情,蘇顏華銘記在心,不敢稍忘。只是如今太后身上不好,姑姑跟各位姐姐必然事情雜亂。民女在這裡不僅幫不上忙,反添了無數的麻煩,叫我怎麼能心安呢?待改日太后大好了,民女必然再來。到時候,姑姑跟姐姐們可不要嫌棄才好呢。”錦嵐聞言連忙一笑道:“瞧姑娘這話說的,服侍姑娘是咱們做奴婢的福分,怎麼敢嫌棄?”說著又道:“怪不得皇上跟太后這麼疼愛姑娘,您推己及人這份心思,闔宮裡真是無人不夸呢。”她這話才剛出口,自己先暗暗失悔起來。再看蘇顏華,臉上果然微微一僵,不過轉瞬間已經掩飾下去,胡亂的一笑道:“姑姑太過誇獎了,民女實在愧不敢當。”

  錦嵐也只得陪著一笑。此時情形,她早猜到是蘇顏華來給太后請安卻被婉拒出來。想著這孩子一日之間兩番被拒,箇中緣由悶葫蘆一般不知內情,卻還要強作笑顏的敷衍別人,心中不禁萬分哀憐。當下也顧不得尚有初月、傳星兩人在側,沉聲安慰道:“姑娘可別想多了。皇上那裡,此時雖有些誤會,可說到底並不是姑娘的錯。以他素日對姑娘的心意,咱們找個機會好好跟他解釋解釋,必定能夠翻轉過來的。至於太后麼,”輕輕一嘆,“不是我說些犯規矩的話,她老人家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難免有幾分固執。不過,她畢竟知道姑娘您在皇上心裡的分量。太后她經歷過那麼多風浪,這件事當中的關竅,她怎麼會想不明白?她心裡這個疙瘩雖然結得緊,久而久之的,也能散開了。到那一天,說不定還能幫著咱們說幾句好話。”

  這些話不提也還罷了,紅口白牙的說出來,偏偏又說得不明不白,更讓蘇顏華無言以對。眼見她臉色越發沉凝,手中一張帕子似乎心不在焉般絞纏著,不停的轉圈,越擰越緊,便如絞著錦嵐一顆心。初月、傳星此時早識趣的避在遊廊一旁。錦嵐有意無意抬起眼來,瞧了她們一眼,想了想方又道:“往後一段日子,宮裡必定流言四起。有什麼不好聽的,姑娘千萬別往心裡去,橫豎等著雲開見日那一天罷。”

  蘇顏華到此方笑了一笑。那笑靨花一般映在午後通透的陽光下面,明妍不可方物,只一牽便不見了,換了她低微的聲音:“但願如姑姑吉言。”

  兩人依依惜別,錦嵐一面竭力開導,直送出壽安宮宮門外面好遠,見蘇顏華的涼轎慢慢消失在宮牆夾道的最深處,方轉身回宮去。

  蘇顏華坐在轎中,只覺心緒翻騰不能片刻停歇。如果說她起初心中的那些念頭還只是懷疑,到此時卻全都得到了確認。錦嵐的話,掐頭去尾沒有來由的那些話,一字一句猶如利刃刺入胸間,激起的疼痛漫無邊際,比那時的刀傷傷人更甚。他到底還是惱了她。那些關於她的流言蜚語,他是全都信了?或者只信了當中的一句?還是兩句?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他到底還是信了,他到底信了旁人。

  涼轎仍在前行。杏黃色雲鶴紋暗花紗的圍子,斜紋顯花織四合如意雲紋和飛鶴紋,四周襯托著珊瑚、方勝、火珠、鼓、板、古錢等雜寶花紋,兩排一循環,循循不絕。後宮各主位的轎子,除太后、皇后用明黃外,其餘皆是綠圍紅絆,二人一抬,獨獨她特旨許用杏黃的四人小轎。宮裡都說她比先帝的敬妃娘娘恩寵更甚,真真是三千寵愛在一身。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長恨歌》里的句子,她記得後面是“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彼時的他不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只是一個浸透在深情里男人;她也不是顯貴尊榮的貴妃,而是一個沉醉在甜蜜中的女人。比翼鳥,連理枝,只羨鴛鴦不羨仙,料不到結局卻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外面天光想是艷到了極處,從方窗內望出去,目光被細密的湘竹簾割裂成瑣碎的片斷。空隙間,看得見暗紅色的宮牆在陽光下越發觸目驚心,象凝滯的血,不停閃退,漫長著,仿佛沒有盡頭。耳邊不間斷沙沙的輕響,是轎夫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伴著輕微的顛顫,在逼窄的空間裡變得異常巨大,讓人氣悶、眩暈。

  好容易到了頤華宮,守門兼打雜的幾個小太監趕忙過來,合力提起門檻放在一旁。涼轎又往前行了一刻,至二門前方停住。初月上來揭起轎簾,只見裡面的蘇顏華滿頭是汗,神氣也蔫蔫的,唬得她心中一跳,往旁邊飛快的拋了個眼色,傳星等人自然過來幫手。裡面的蘇顏華卻笑了,虛搭著初月的手緩緩走出來,一面道:“我沒事,只不過熱的,進去歇歇就好了。”幾個人這才放下心來。

  少時進了暖閣,小宮女捧來日常的起坐衣裳,初月伺候蘇顏華一一換好,又替她平整了袍腳袖口方讓在榻上坐了。傳星早奉上祛暑清熱的藥茶,蘇顏華瞧著烏沉沉的水面發了一怔,不等初月來勸,已經端起來一飲而盡。薄荷與山楂的清涼甘辛之中綿延著蓮心的苦澀,淡淡的,卻一縷一縷在唇齒間迴轉,長久不絕。

  只聽初月輕輕的在問:“姑娘還在擔憂麼?”蘇顏華紓解了眉頭笑一笑,將茶盞擱回榻凳,答道:“怎麼會,只是今兒的藥茶太苦了些,趕明兒還是喝碧香齊雲露吧。”初月忙也笑道:“是,姑娘。”說著一面把眼去瞧蘇顏華。只見她眉目間兀自疏疏的笑意,氤氳著,遠山一樣寂寥迷朦,卻仍舊掩不住錯落的憂色。引得她好一番躊躇,到底還是開口:“奴婢斗膽,姑娘光擔憂有什麼用,方才錦嵐姑姑也說了,如今最緊要的,就是好好想想到底是哪兒出的錯,惹惱了皇上。再找個機會跟皇上解釋解釋。這麼藏著掖著悶著,被那些心酸嘴毒的人利用了去,一個誤會怕是要套出十個誤會來呢。”

  “誤會?”蘇顏華出了半晌神。

  關於她的流言蜚語,她在宮中怎會不得聞?那轉身之後鄙薄的眼神,雖只是背影她卻也覺察出來了。

  “整日的賣弄風情,媚上惑主,哼,也怪不得會這麼輕狂,無父無母的孤女,有娘生沒娘教罷了。”

  “何止啊,結交匪類,私相授受,真是連禮義廉恥也不顧了!這樣子大逆不道的人在宮裡,從今往後,咱們只怕是再沒有太平日子咯。”

  這些話,初聽之時她並非沒有覺得傷心,可她都掩飾過去了。掩飾得那樣好,就像她始終不曾聽說過一樣。因為她心中有一根擎天的巨柱,支撐著她,讓她有力量去面對,讓她甘願去領受。他的心,印著她的心,熱的,滾燙的,風霜萬里等閒過,情牽一抹也是甜。

  “誤會——”她終究一嘆:“有什麼誤會我早都一一跟他解釋過了,可他卻不信我。他是皇帝,他願意信誰就信誰,我一個弱女子,又能有什麼辦法?”

  初月聞言心裡只是一顫,見蘇顏華無聲坐在榻上,臉上淡淡的沒有喜憂,那烏亮的瞳仁,仿佛汪洋之中的一隻鷗燕,哪怕奮力撲展雙翼,卻還是倏的一聲便落入重重渦心裡去。

  五十七章 節宴無瑞兆

  轉眼便要六月十四。因這天恰巧入伏,乃是大周朝一年一度的伏月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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