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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是你,小華,現在我能做的,要做的,第一是冷靜,第二是冷靜,第三還是冷靜。冷靜是智慧的門戶,成功的種子,幸福的泉源。相反的,哭泣、苦惱、咒詛,只是殺害自己的不鏽鋼刀。”

  “您永遠不會是我,因為您不曾受過情感上的挫折。”

  祖母遲疑了一下子,說:“你祖父的死,那不算情感上的挫折嗎?我曾經想:如果你的祖父不那麼對待我好,也許他死時不會給我那麼大的打擊。一個人被人憎恨是不幸的,被人愛何嘗不是重的負擔呢?”

  祖父在四十五歲那年,因為秉公處理一個案件,被敗訴者的家屬行刺身死。那一夜,正是重陽的前夕,也是他準備北行的前一天。家中親友盈門,一張沾滿鮮血的擔架抬回他的屍體,我不知道祖母哭得怎麼樣,但知道她親手拔出插在祖父胸口上的尖刀,並且請醫生診治昏厥過去的多寶姊。進一步的,她要求當局免去兇手的死罪,因此惹得當時一些自以為極通事理的大人先生們嚴厲地非議,他們以為祖母太不把祖父的被害當作一回事。

  “我的心中沒有仇恨,”祖母說,“過去的已是過去了,愚昧的人自吃那愚昧的果實,懲罰已經夠了。”

  那一切可怕的經歷,早已不在祖母平靜的眼中留下什麼痕跡。現在這永遠平靜的眼正望著我,我垂下眼,淚水緩緩地沿著面頰向下流。

  祖母的手輕按在我的額角上,我張開眼睛,清晨七點鐘的時候。這是星期三,也是我生病的第三天。

  “奶奶,今天我可以上學去了嗎?”

  “再休息一天看看,昨夜你咳嗽得厲害哩。”說著她打開百葉窗,陽光和著花香進來了。

  昨夜裡我咳嗽嗎?我難道睡得那樣好,居然自己不覺得?但是,現在我咳起來了,不怎麼太厲害,只是,喉管里有一點兒痒痒的感覺,喉頭有一些兒不好受。

  祖母要我再睡一會兒,我答應了,卻伸手從枕頭下抽出一封昨天晚上寄達的父親的信,就著明亮的陽光又讀了一遍。

  “……狹義的說,人的一生是孤獨的,孤獨的踏上旅程,孤獨的感受一切,孤獨的走入墳墓。把感情寄托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是自己的苦惱,別人的負擔。無論是父母、夫妻、子女、戚友……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的,完全的接受另外一個人的情感的。廣義的說,天下何處沒有向你作著共鳴的心?每一個靈魂的深處有真、善、美,真、善、美的聲音,是世界中的聲音,世界的光。黑暗雖然濃密,光明的,讓你心中的真、善、美的種子開花結實,無論你在哪裡,你不會寂寞。”

  “生命的意義是完成一項任務,完成一項對全人類有益的任務!”

  “‘失望’是一隻紙老虎,戳穿它!”

  “你的臉向著光明,你的腳踏向光明,我敢打賭,你一定到達光明的境地!”

  我把這紙質粗糙的信箋疊好按在胸口,閉上了眼睛。

  午後王眉貞來,圓面孔白里泛紅,身上一件綠呢短大衣加在紅色毛線衣上,底下是綠呢窄裙,紅色的辦高跟皮鞋,手上套著一副紅手套。

  “美呀,眉貞,紅花綠葉般的。”我坐在床沿上說。

  “真的嗎?張若白說我全選上最俗不可耐的顏色哩!你說真的美嗎?”她脫去手套,雙手開始搓。

  “當然美,顏色本身並沒有雅俗之分別,全看人怎樣的調配,你就是配得好。”

  “謝謝你,剛才我趕著來時不留心撕破了一隻襪子的損失,現在可討回來了。”

  我們笑著,她坐在我身旁,問我現在可大好了。說同學們知道我病,都要她代向我問候。

  “看我給你帶了一件什麼禮物來了。”她從那放在我書桌上的又大又紅的手提包後面,拎出一隻銀線編成的小花籃,當中插著四朵白色的玫瑰花,把兒上一條紅絲帶,系住一張白色的小卡片,上面端端正正地寫著三個小字:“祝康復。”

  “四者,思也。白色者,一片純真之……”

  我皺著眉頭一擺手,說:

  “請住口,眉貞,這樣好的句子,留著上作文課的時候用。還有,我早和你說過了,請你別為張若白傳遞禮物,怎麼你又不守信用?”

  她笑著說這花籃不算禮物,只是一個同學對另外一個生病的同學應有的禮貌,自然下不為例。

  祖母端進來兩杯檸檬水,王眉貞慌忙站了起來,老人家吩咐她別客氣,看我們都端起檸檬水喝著,問了我幾句話後,便自離去了。

  “對了,差一點忘了還你這份‘人靜、字好、文好’的甲等考卷。”王眉貞在手提包中取手帕時,笑著抽出一份上星期三考試的我的“通史”的考卷。果然,右上角一個猩紅的“甲”字。

  “說什麼‘人靜、字好、文好’的!”

  她笑著用手帕捂住嘴,說這自然是“通史陳”的話。今天第四節課下課後,他拿著我的考卷找到王眉貞,問她為什麼我兩堂課都不曾來上,她告訴他我病了,他哦了一聲,交給她我的考卷,說:

  “請你便中交給她,了不起,人靜、字好、文好!”

  王眉貞走去了,他又從後面追上說道:“你去看她嗎?為我問候一聲好嗎?”

  王眉貞說完又笑,笑得我惱恨地白了她一眼。

  那時候我和她原選的“噴水泉”黃教授的“中國通史”。但是黃教授臨時不能來了,代他的一位年青的陳姓的講師,就是這位通史陳。他的課講得好,滿腦子年月日時,像一部活的歷史書。但做人的方法卻特別得使我恐慌,上課不過六七次,便邀請我上他單身教員宿舍吃午飯,他親自買了麵條和雞蛋,放在電爐上為我烹煮哩他又打聽得我正在寫畢業論文,搜集了一批適用的參考書,如果我要呢,請上他的“單身教員宿舍”(每一次他總把“單身”兩字,念得特別響亮,好像不那樣別人就不知道,三十出頭的他,還沒有結婚似的)。但我想,即使全世界的參考書都在他房中,我情願交不出畢業論文,也不能踏上他那三層樓的房間去啊!

  “喂,通史陳和我說話的時候,那位蜜斯脫水超也聽著哩。看那樣子,想和我說話又躊躇著,通史陳走開,他也走了。”

  “密斯脫水超”便是水越,第一次點名時通史陳看錯了字,念成“水超”,所以王眉貞和我說話時總愛這麼稱呼他。一方面也是她的好心,以為不直接提起他的名字,會使我心裡減少些刺疼。在學校里這麼些的日子,我不曾和水越一同上過一門課,沒想到這學期,卻一星期有三個鐘點在一起,而且偏偏就同選的這位通史陳。但是,一個星期里有三個鐘點同在一間教室里有什麼好處呢?他看著我時不抬眼,蒼白、一絲肌肉也不活動的板著臉。上課鐘敲後才到教室,下課鐘一響便提起腳來走了。

  “別以為他想和你說話,他既沒有和你說成,你也瞧不到他肚子裡去。”我說著偷偷地望一下王眉貞的神色,只想多聽一些當時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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