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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了他一眼,不敢再嘮叨了。

  我們下了車,換上另一路的電車,這車廂里更擠,我們面對面站著。我用手帕擦汗,他手中有份報紙,當扇子為我扇著。他的視線停在我的胸口上,觸著我的目光,略帶羞澀地笑一笑:

  “這胸針好看得很。”

  “衣服呢?”

  “我很高興你不穿紅色的衣服。”

  “為什麼?”

  “我怕和火紅的女孩子走在一起。”

  “怕人注意她,還是注意你?”

  “都有。”

  “你有過多少次和火紅色的女孩子走在一起的經驗?”

  “我們該下車了。”

  走了一段路,前面是破落戶般的公園大門口,走進園內,循著那迂迴小經向右行去。一路上好花向人,但枝葉不動的停滯著,四周圍的空氣好像已經凝住了。

  “昨晚在姨婆家玩得高興嗎?”他握住我的手,我們的腳步緩慢極了。

  “誰說我到姨婆家去的?”

  “王一川。”

  我噗哧的一聲笑出來。

  “下一次說謊的時候請你注意,理由只好捏造一個。別又是姨婆又是舅舅的,教他們用魔術來變化也來不及。又加上我們一對大笨蛋,王一川昨晚去你家,我也去了。”

  “這是你們自作聰明的結果,怪誰呢?”我笑著說,“但我知道和你們一道來的還有一位最摩登最漂亮的火紅色的小姐,她就是陳元珍,沒錯吧?”

  “她搭乘王一川的車到你家去,我可是比他們晚一步才到的。”

  “但這就是你後來搭上王一川車子的原因,沒有錯吧?”

  “隨便你怎麼說好了。你——昨晚也真的出去了?”

  “難道還是假的不成?我們看了一場電影,後來——後來在咖啡館裡喝咖啡,直到——直到十二點過才回家,真是有意思極了!”

  “嗯!”他很認真的應了一聲。

  “你呢?你在王一川家裡玩得更高興吧?”

  “我嗎?我也玩得有意思極了。本來他們放映電影,但是我說‘電影有什麼好看的?為什麼不跳舞呢?’大家拍手贊成,晚飯後便大跳起來了。音樂既好,舞伴又多。我想想看,回家的時候大約在午夜過後一點半鐘左右吧。”

  “那麼你昨晚的確成個舞王了,是不是?”

  “舞王不敢當,舞倒跳了十幾次。因為,女同學太多了,請了這個沒請那個沒禮貌。”

  我聳聳肩膀冷笑一聲。

  “你笑什麼?”

  “我笑你真變得快,沒有多少時間,便過了一百八十度。”

  “這是你教育的功效:過去的不要想,將來的不必理,把握住現在。”他抓緊拳頭在我眼前晃一下。

  “你和陳元珍跳了幾回舞呢?昨晚她又說了些什麼關於我的壞話呢?”

  “她說你的壞話?不會的吧!”

  “當然,因為她是你的好同學,就是說了別人的壞話,也可以當作沒有說。”

  他看了一下我的臉,本來我並不氣,現在卻有點發火了。

  “好了,不說這些了。告訴我昨天晚上你和……咖啡怎麼樣?”

  “我和咖啡都很快樂。咖啡特別香,特別甜,還有,還有牛奶味。”

  “我們也有咖啡。”他笑著說,“但是同強不喝,陳吉不喝,我也不喝。同強說:‘可惜若不沒來,來的話,他那咖啡王,穩把連上他自己的四杯一口氣喝光。’”

  “他用不著到那鬼地方去喝那鬼咖啡!我們的音樂更好,環境更美!他也用不著一口氣,而是悠閒自在地喝了五杯!”

  “昨晚上你和他在一起?”他的眼鏡盯住我。

  我正是不能決定該搖頭還是點頭。他放開我的手,大踏步地走過小石橋直向前去。我跟在他後面走上石橋,見他的背影沒入樹叢中,便一手搭在橋旁的石欄上,怔怔地望著橋下的紅蓮。

  起了好幾陣的風,吹得我的長髮亂飛。黑雲在天上狂奔,一時不注意,藍天全給吞沒了。接著一聲雨雷,把立在橋上的我震了一大跳。水越跑回來,執起我的一隻手就跑,我們一前一後,和前刻趕搭火車一樣。

  我們跑上那座臨江的小亭,喘不了幾下氣,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雷響,接著,漫天遍野的雨點灑下來了。我跟著打了一個噴嚏,身子在霧樣的細雨中,霧裡面放眼四望,只覺我們被困在玻璃線製成的籠子裡。那千千萬萬透明的雨線,連接著天和地,水和天,江面冉冉地騰起一層濃白色,越騰越高,愈白愈濃,分不出哪兒是天,哪兒是水。閃電在天邊像金蛇,這邊一抖,那邊一划,靈活美麗極了。沒有多少時候,成寸的夾雜著黃泥沙的水,向小亭腳下流過來,像要把我們沖走了。圓拱形的石橋倒是洗了一回舒舒暢暢的澡,一團團新裁綠絨般的荷葉載浮載沉的,一朵朵飽蘸著丹朱的大筆般的蓮苞,抖顫得著實可憐了。

  像以前如何猛烈和熱鬧的事都會有個終結,雷聲漸遠,雨點細了,剛才刻劃著名閃電的地方,這時露出一角蔚藍色。我把身子在鋪著報紙的亭中央石凳上挪一挪,捏著手帕揉鼻頭。我的鼻子咽喉有過敏的毛病,最經不起溫度驟減的,水越取出他的白手帕,把我敞開的領口豎起系起來。

  我歪著頭問道:“剛才你生氣了嗎?”

  “沒有。”他顯得有些疲倦,好像剛才的雷雨,是由他導演出來的。

  “那你為什麼跑開了?”

  他的濃睫毛向上一掀,深棕色的瞳子在淡藍色當中,和雨後的藍天一樣的清新。我不待他開口說什麼,連忙解釋道:

  “水越,昨晚上我只是和眉貞一同看電影,然後兩人在小店裡吃碗麵。”

  “我知道的。”

  “知道我說若不只是故意和你嘔氣?”

  “昨晚上我和若白在一起。”

  “真的?”

  “我坐王一川的車子到他家門口,他們下車,我又上車,直向若白的家去。”

  我簡直要放聲大笑了。

  “若不知道你和眉貞一道看電影去,說是眉貞告訴他的。”

  “還有呢?”我斜著眼睨他。

  “還有——如果你知道我昨晚為什麼去找若白,你會笑我的!”

  “你想我會和他在一起,是不是?”

  他不答,起身走到涼亭的邊沿,一手扶住那碗口來粗的柱子,留下石像般的背影對著我。

  這時雨全停了,藍天越來越占優勢,運塊正在消散,太陽光時隱時現;但地上還是泥滑水動的,有“行不得也哥哥”的情況。

  他走回來,坐在我身邊,執起我的一隻手,按在胸口上,又把我的手背熨著面頰,柔軟而熾熱的唇印在我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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