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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車子鎖好,脫下頭上的大草帽,系在把手上。藤筐里取出書本,返身出來,卻看見王一川迎面來了。他穿著一件十分刺目的紅黃大格子的上衣,咧著嘴,搖擺著腦袋嚷道:

  “早啊!蜜斯凌!”

  “早。”我答著,心想:可真是冤家路窄了。

  他開門見山的便說晚上要來接我們到他家裡去。我因為剛才既和王眉貞商量好抵禦的妙計,便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沒想到這又遇上他,聽他左一句右一句晚上准六十駕小轎車來接,簡直越聽越慌了。忙亂里記起祖母早上說再過幾天便是姨婆的生日,便騙他今天是姨婆的七十大壽,如果不是有門必修科要測驗,我還得請假半天哩。但是在這個自我第一的人的心眼裡,只有他那“偉大的”宴會才算重要的。幾十個的“你知道”,幾十個“我按時來接你”和“你一點能過來”;再加上點數不盡的搖頭擺腦,難怪王眉貞,我也要一手撫胸緊閉上眼睛了。

  一路上我用細碎而急促的步伐在人群中鑽著,他一隻跟到鐘樓下六十七號教室的門口。看見黃教授從那扇門進去了,才停住腳步。臨退卻還朝我打手勢,伸開一隻手,又加進一個大拇指,指指他自己的鼻子,雙手作著扶住方向盤的姿勢,選中了兩下,又指一指我,再一陣的搖頭擺腦,猛一個向後轉,謝謝天,去了。我舒了一口氣,取出筆記簿和鋼筆,會神地聽起課來。

  最後的一節課也上完了,我走到圖書館右側草坪上的一棵大松樹下。隔了大約兩三分鐘,才看見水越從那邊忙匆匆地趕來了。每一次,我總滿心喜悅地看他由遠向我走著來:那頎長的身材,寬闊的肩膀,挺直而略細的腰和穩健的腿,一步帶給我一分的歡欣。這時他近了,我向里一縮,把露在外面的一對眼睛,也藏到樹後去。

  他立在大樹的前面,白襯衫的袖口挽著,露出肌肉強健的臂膀;領口也敞開,添了些粗獷的意味;雙手插在腰間,很輕鬆也很篤定。見他繞這邊來,我忙閃過那邊,他掉回頭來遇我,我又兩步躍回原來的所在。

  “出來吧,這棵樹上有隻大螞蟻窩哩!”

  我緩緩地露出半隻眼睛,又霍地一下縮進去。

  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象個成年的人無法應付一個淘氣的小孩子。

  “別捉迷藏了。我有位客人在宿舍里等著,現在不能和你一道去吃飯,怎麼辦呢?”

  我真不知道自己怎樣看重和他在一起共度的時光,如果不是他這句話給我的失望告訴我。霎時,我覺得袋裡的杏花和這一大片美麗的陽光,都是多餘的了,更不用說還有心緒繼續捉迷藏。

  “那人是我的舅舅,我母親要他來的,我不能不抽出時間陪他。”他小心翼翼地解釋。

  “沒有人教你不要陪他。”我的眼睛看住地面。

  “那麼,對不起你了,現在,你是不是回家去呢?”

  我微得幾乎等於零的點一下頭。

  “晚上六點鐘我來接你,我們去看電影怎麼樣?”

  “不,我已經和別人約好看電影了。”我故意不告訴他和我相約的人是王眉貞。

  “嗯。”他沉吟著,許是也不大覺得好受,“你——想個法子取消他的,好嗎?”

  “不,為什麼你會比別人來得重要呢?再說,我已經答應了人家,也無法再找到他了。”

  “唔!”他在喉嚨里響一聲。“那麼,明天下午一時半,我在你家門口等候你,好嗎?”

  “明天我很忙,一點時間也沒有!”我再接再厲的賭氣。

  “隨便你,反正我等著。從明天午後一時半等到後天早上一時半,總會等得到的吧?”他說得很俏皮,好象已有百分之百的應付我這個孩子脾氣的人的自信了。

  我拉長臉孔睨了他一眼,他的視線不曾離開我的臉;這一來腳底加足了氣力,跨大步直向停放腳踏車的所在去。僅僅走了七八步,背後的他喚住我:

  “可以告訴我晚上約你看電影的人是誰嗎?”

  “我的舅舅!”

  我推著腳踏車走,心裡兀自好笑。轉臉望回去,他還站在那兒呆呆地望我哩!便一腳踩上腳蹬,一腳在地面上踏幾下,腿一揚來一個男子式的上車法,一陣風似的衝出校門了。

  在路上我心裡盤算著回家怎樣告訴祖母我又取消了上圖書館的計劃。不久便到了這近來很少走著的熱鬧街道上。

  “嗨,蜜斯凌,好啊?”

  我掉頭一看,一輛發亮的跑車上翹著一隻瘦屁股;往下來,一件白底上印著大紅色金魚的香港衫;再向上,一張和人猿可以亂真的臉,正咧著兩派特白的牙齒向我笑,圓溜溜的眼睛嵌在布滿細紋的皮膚中,比鼻子隆得更高的厚嘴唇占去全臉的一半,笑起來遮不住一顆牙,閉起來正有無窮盡的延展性。

  我正是記不出這人是誰,左邊也趕上來一輛腳踏車,一左一右把我象三明治夾心樣的夾在當中。

  “好啊,蜜斯凌。”這麵皮黝黑的人說話了。

  這個人我認得,是和水越還有陳元珍中學時同學的陳吉,也就是上學期上三民主義時,坐在我右側的人。水越告訴我他和他並不接近,就像我們在中小學時代,並不一定和全班的人都十分接近一樣。我想起在中小學(尤其是小學)時的交朋友真是奇妙,真沒有一些準兒,好像並沒有經過自己的一番選擇,只是在某些機遇下,也許就是我們中國人所說的“緣”吧,誰和誰便成了莫逆好友。自然不會和成年人那般的,全看對方能給自己多少利益,才設法和他結交的事發生羅!拿王眉貞和我來說,就為了當時個子長得差不多,小學裡排位子相鄰的緣故。我們彼此借用橡皮和鉛筆,她分給我偷藏在書桌裡面的炒蠶豆,我告訴她書本上疑難的詞句。有一回,同因遲到被罰站角落,一同偷偷地墮淚,共用我的一塊塗滿黑墨的手帕;我們不掛慮有誰患了砂眼的毛病,我們的友誼的基石也就奠定了。

  “蜜斯凌,怎麼好久沒遇到你打這條路走呀?”那個人猿問了。

  “你應該問蜜斯凌,今天吹的是什麼風,把她刮到愚園路上來。”陳吉微笑著說。

  我淡淡地說這都是課程表給我的安排。

  “不見得吧!”陳吉還在笑。

  “那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了,是嗎陳吉?”人猿問。

  “我哪裡知道得清楚,只有蜜斯凌自己心裡才清楚。”

  人猿聳聳肩,露出一副迷惘的怪嘴臉。那嘟著的厚嘴唇,活像一朵雞冠花;我忽然有伸手把它一拉的念頭,看來可以拉出兩尺長,然後彈回去,一定很好玩。

  一輛十輪大卡車風馳電掣般駛過,陳吉的車子向內閃,人猿卻不往裡讓,留一條狹縫給我,好像我是個囚犯,又像考我的駕駛執照。

  “明天晚上蜜斯凌到我家吃晚飯好嗎?我預備好些軟片,好好的為你拍一些照。”人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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