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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宋還有一層不好說的心思,金桂進蘇家門,憑她的長相,若福氣來了攀上任一位老爺少爺,都好過總好過在街面上尋個販夫走卒,也算沒白白地浪費老天給她那張臉。

  這點攀高枝的心思原該旁敲側引,或由當媽的親自去說,可他只開了個口,自家婆娘便含了兩泡淚一言不發,老宋見慣了她撒潑哭嚎,突然來這麼一手,反而應接不暇。他疑心婆娘瞧不起他賣女,罵:“我有那麼眼淺,我是為大妹好。你看大妹生得那樣,便是不想招蜂惹蝶,那狂蜂浪蝶自己就會往她身上撲,懷仁巷從巷頭到巷尾,哪家門樓能受得住?真要有點什麼冬瓜豆腐,算誰頭上?人家只會罵她不檢點,品性差,罵我們姓宋的養了一個□□。”

  他婆娘落淚問:“懷仁巷消受不起她,難道東山西關那些大屋裡,就有她能呆得住的地方?是什麼人就有什麼命,硬要人穿龍袍扮太子,像嗎?”

  老宋一下啞了,他摸了摸腦殼,頓時茫然起來。他對於大戶人家的理解,實際上也只是停留在兩扇厚門偶然一開,瞥見中間那道富麗堂皇的風景。都說她們穿金戴銀,裹綾羅綢緞,出入坐黃包車,怎麼看都是享福,總強過起早貪黑在家做家事,在檔口幫幹活,還得應對四下流里流氣不務正業的地痞無賴。他輕拍了下床板,折中道:“她去蘇公館做活,還不定會怎麼樣,總之你讓她心裡有數,要真有人看上她,還是不要太犟的好。”

  “我才不去講,要去你去,我不賣女!”

  “要有那麼一天,由得了你?”老宋半是鄙夷半是悲哀,“那就是她的命,你也說了,什麼人什麼命,註定的。”

  也不知倆夫妻這番話是不是教宋金桂聽了去,第二日宋金桂去蘇家,抱著包袱,眼睛哭腫,面如死灰。她將攢了許久的灰泥撲滿摔了,將裡頭的大錢盡數交給親媽添家用,又把自己捨不得穿的兩件細布褂找出來給了兩個妹妹,再拿出蘇錦瑞預支給她的工錢塞給親爹,低頭說:“給阿弟們上學堂使。”

  老宋嗤笑:“阿爹也知道上學堂是好,可好也得分人不是?家裡就這個光景,哪還有閒錢讓他們學那些個不頂用的東西,還不如讓他們安安心心在檔口做學徒,學養花種樹也能混碗飯吃……”

  宋金桂猛地抬頭,哭腫了眼眶竟有目光悽厲:“讓他們上學堂。”

  老宋罵她:“上學堂有鬼用?學堂不用學費?不用書冊費?學了又怎樣?現在還有秀才舉人考來光宗耀祖?”

  宋金桂像沒聽見,執拗地道:“讓他們去,學認字,學道理,學做人,學什麼都好,學了就不會像我,不會像阿娘,不會像阿爹……”

  她懦弱了十幾年,頭回在父親面前清晰地堅持自己,老宋聽得心煩,舉起手想給她一巴,手停在半空才想起大妹從今日起是要進蘇公館了,照規矩說,給人家做妹仔的女孩,往後要打要罵也輪不到他了。老宋莫名有些心顫,手就打不下去。他回頭,幾個小的都含了淚,忍不住的孩子偷偷拿袖口擦臉,不敢哭出聲,最小的男孩懵懂地摸著一根撥火棍,遞上去說:“大姐,你帶著它,用得上。”

  他雖然最年幼,卻已經曉得些事,知道這個大姐生得最靚,出門上街,也最需要保護。

  宋金桂驟然間嗚咽出聲,上前抱著小弟哭成一團。

  老宋只得上前把他們分開:“又不是再也見不到,哭什麼哭,家裡財氣都叫你們這群敗家的哭沒了。快走,頭一天上工不早些去,人家要嫌你沒規矩。”

  他雖惡聲惡氣,手下卻沒真使勁。他扯著宋金桂上了路,一直送她到了蘇公館側門。父女倆從西樓夾巷那道門處通報了,半日都不見有人來領。宋金桂抱著粗布包袱神情呆滯,與父親兩人沉默以對,冬日難得有點滴陽光淒淒楚楚從厚雲層中灑落下來,落在宋金桂白皙的臉上,給臉上的細微絨毛鍍上些許金光。

  等通報的時候,老宋問她冷不冷,餓不餓,宋金桂也不作聲,低垂著頭,像是認了命,溫順得令人不知如何對待她才好。這道偏門時不時有蘇家傭人出入,人來人往皆看多這倆父女兩眼,目光冷漠又審視,盯得他們渾身不舒服。又等了許久,裡頭始終沒動靜,倆父女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眼瞅著快晌午,肚子餓得咕嚕叫,老宋等不住了,上前接連攔了兩人,哪知都是話還沒說出來,就被人不耐煩推開。

  老宋先前在家裡誇過海口,說自己與蘇公館做了好些年的花糙生意,蘇家上上下下都打過交道,人人都給他三分薄面。可如今站在西樓夾巷外頭,被人晾在邊門沒人管,又托不到人傳句話進去,在女兒面前又丟臉又難堪。正一籌莫展之際,忽聽得門嘎吱一聲開了,蘇錦瑞帶著阿秀女從天而降一般,笑吟吟走出來,一疊連聲地道怠慢恕罪,蘇錦瑞更是親自上前挽了宋金桂的胳膊領她進去,老宋懸著的心突然就落了地,他在這一瞬間對蘇錦瑞感激涕零,覺得有這位大小姐在,女兒就有了依靠一般。他看著默默隨蘇錦瑞走進門內的宋金桂,突然間湧上不舍,還未來得及反應,已先叫住了她。女兒轉過頭來時,老宋卻不知說什麼合適了。他嘴唇顫抖,飛快將手上套的絨線手套剝下來塞到宋金桂手裡,結結巴巴道:“戴,戴著。”

  “我有。”

  “戴著,戴著做活好。”

  宋金桂最後就是這樣懷揣著父親從手上剝下來硬塞給她的絨線手套進了蘇家的門。老宋在女兒進去後,走遠些,獨自鑽在一條窄巷裡,蹲人家檐下石板,摸著腦袋,搓著臉,心裡酸得想哭,又咧嘴無聲地笑。這是一件好事,他對自己講,你好我好,最好那個是金桂,沒錯的。大妹在蘇公館裡頭呆幾年,又跟著大小姐,早晚會改了她的性子,等她出來二十了,整個人都會變樣,說脫胎換骨都不為過。

  工錢得幫她攢,走一步看一步,不管她今後嫁什麼人家,做少奶奶還是做姨太太,終歸要嫁得體體面面的。

  就是不知道這一進去,女兒何時能再見呢?大戶人家規矩多,一年半載恐怕都回不了一趟家吧。

  從來沒離過家半步的女兒哦,老宋想到這,又濕了眼角。

  他還是願意把事往好里想,卻沒想到不過時隔月余,卻有蘇家傭人跑來喊他趕緊去一趟蘇公館,金桂出事了。

  那人大中午急沖沖闖入他家門,態度不耐又倨傲,他講宋金桂不識好歹,不守規矩,自己做錯了事還膽敢在蘇家拿腰帶繞了橫樑尋短見,幸虧發現得早,不然不知道要給主家添多少麻煩。主家說了,一向僱人雇得多,可還從沒見過這麼沒規矩的妹仔,蘇家左右是不敢用,也用不起,讓他速速去將人領回家。

  老宋唬了個肝膽俱裂,面無人色。他婆娘尖叫一聲,直接癱到地上哭嚎起來,底下幾個小的也惶惶然亂作一團。老宋搭上棉襖就渾渾噩噩隨著人跑,腦子裡亂成一鍋粥,只想著那日送大妹去蘇家,明明一切都好好的,蘇大小姐和煦可親,待宋金桂一點架子沒有,他把自己那雙舊手套脫下來給女兒,蘇錦瑞在一旁看了,一句重話也沒講,還說金桂是可人疼的,讓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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