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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城深秋多雨,天色連日陰沉,烏雲堆在遠處建築的頂上,似隨時要墜落而下。
姜詞縮了縮脖子,正要收回目光,忽瞥見校門口對面商鋪的屋檐下站著一個人,腳步立時一頓。
他手裡拿著一把黑色長柄傘,傘尖輕輕磕在藍白相間的地磚上。風衣也是黑色,襯得他身形挺拔修長。雨霧迷濛之中,眉目較之以往少了幾分嚴肅,顯得更為清雋。
姜詞下意識將傘降下,遮住自己的臉,然而——“姜詞。”
清越低沉的聲音穿透雨幕,清晰迴蕩在耳中。
姜詞低垂著頭,立在原地。雨聲之外,漸有腳步聲緩慢靠近。眼前地上出現了一雙腿,鋥亮的鞋面沾染了些許雨水。
緊接著,一隻手將她傘往上一推,眼前豁然開朗。
姜詞緩緩抬眼,他手裡的傘沒撐開,風衣的面料上也沾了雨水。
姜詞咬了咬唇,“你把傘打上。”
梁景行高她許多,傘也撐得高,蓋住了她手中的那柄。
這情勢細思有些好笑,姜詞覺得不自在,退後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梁景行低頭看她,“有時間嗎?”
姜詞沒說話。
“我去你住處坐一坐。”
話音剛落,一輛車呼嘯而來。姜詞忽覺面前光線一暗,卻是梁景行往前一步將她虛虛罩在懷中,將車輪擦過路面掀起的積水完全擋了下來。
姜詞一驚,低頭看去,他西褲褲腿已經淋了個透。已是十月末,加之連日降雨,氣溫驟降,這雨水澆上去的滋味,想來不甚美妙。
姜詞已到了嘴邊的婉拒,便被自己咽下了。
到了車裡,梁景行打開暖風,脫下風衣扔到后座。他裡面只穿了件灰色襯衫,打方向盤之前將袖子挽起來一截,露出手腕到小臂處利落的線條。
“冷不冷?”梁景行將暖氣調高一檔。
姜詞收回目光,搖了搖頭。
下班時間,路上堵成了沙丁魚罐頭。梁景行似乎怕她覺得無聊,將車載廣播打開。裡面接連不斷的路況播報,全城各處都在塞車。
姜詞心想,一時恐怕回不去了。
開開停停,到了高架橋下,徹底堵死,梁景行索性鬆了油門。溫度漸漸升起來,玻璃窗糊成一片。
梁景行掏了支煙點燃,將車窗打開一線,稀疏的雨絲飄進來,落在他的肩上發上。
姜詞伸出一根手指,在霧氣瀰漫的玻璃窗上胡亂畫了幾筆,正要伸手抹掉,身後傳來梁景行的聲音:“我說過,不用著急。”
第11章 楊妃色(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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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詞動作一頓,張開手,在窗上飛快抹了一把,淡聲道:“總是要還的。”
“一個月一千,你打算還到什麼時候?”
姜詞咬牙,一轉頭,正正對上樑景行的視線。他眼神極為複雜,一瞥之下,看不分明。姜詞目光沉沉,“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梁景行一時沒吭聲,而姜詞緊抿著唇,別過臉去,這留給他一個倔強的後腦勺。
梁景行嘆了聲氣,這聲嘆息里似乎包含了無盡的情緒。姜詞心臟跟著一緊,卻也只是垂下了目光,神情漠然。
車流開始動了,梁景行踩了一腳油門,壓著離合,跟著蠕動的車隊緩緩往前。半小時後,他們終於離開了最為擁堵的路段,拐入車流較少的車道。
到達霞王洞路時,雨已經停了,空氣里翻著泥土的腥味。梁景行拿起后座的大衣,搭在臂間,跟在姜詞身後。灰藍格子的傘被她拿在手中,無意識轉著,濺開一串微小的水滴。
到了六樓,姜詞從書包里掏出鑰匙,正要插。進去,回身看他一眼,“……家裡有些亂。”
她打開了門,抬手按下牆壁一側的開關,白熾燈淺黃的燈光傾瀉而下。
梁景行匆匆一掃,頓時一驚。他早料到室內必然簡陋,但沒想到能簡陋到這個地步:
房子約莫只有四十個平方,南邊拿布簾隔開,裡面支著單人床、布藝衣櫥和一個書架,緊挨書架堆著好些畫具;西邊靠牆立著電風扇、取暖器和一張可摺疊的桌子,旁邊則是一摞紅色塑料凳,就是上回他在別墅里見過的那種;角落窗戶邊擺著燃氣灶和液化氣罐,一個低矮的碗櫃,一台舊冰箱,這便是廚房了;一旁有個小小的隔間,門緊掩著,想來該是洗手間。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房子有些年份了,地磚fèng隙已經發黑,石膏板的簡易吊頂由於樓上滲水,大面積鼓包,泛著黃色。房子大約採光也不太好,進屋便有一股cháo濕的霉味。
無法想像,曾過慣錦衣玉食生活的姜詞,如今就住在這樣的地方。
姜詞從那疊塑料凳抽出一個,遞給梁景行,又將取暖器提過來按開按鈕,“你坐一會兒,烤烤褲子,我燒點水。”
梁景行坐下,將取暖器對準自己濕漉漉的褲腳,目光卻一直定在姜詞身上。
只見她熟練地扭開了液化氣罐的閥門,給燃氣灶打上火,往水壺裡關了半壺的水,跺在灶上。不一會兒,沒安裝抽油煙機的房間裡便彌散開一股沖人的煤氣味兒。
姜詞將冰箱門打開,轉頭問他:“你吃晚飯了嗎?”
“還沒。“
“麵條行不行?”
“隨意。”
很快水燒開,姜詞找了一圈,發現一次性紙杯用完了,便去臥室拿來自己平日用的馬克杯,在水龍頭下涮了涮,倒了大半杯熱水,遞給梁景行,“家裡一般不來客,沒備茶葉,你將就一下。”她似覺得寒磣,面色幾分尷尬。
馬克杯上寬下窄,深紅色。梁景行接過,“沒事。”
他將杯子擱在一旁的桌子上,仍舊抬頭看著姜詞。
她將水壺中剩下的注入暖瓶之中,取下掛在一旁的鍋燒水,又從冰箱取出數隻番茄,切成幾瓣,而後立在灶旁,一手叉腰,靜靜等水煮沸,神情幾分怔忡。
片刻,水開了。揭開鍋蓋的瞬間,騰騰的白色熱氣一撲而出,將她眉目隱去,像是雲霧繚繞之下,水汽氤氳而遠山蒼茫。霧氣散去之時,澄黃燈光灑下,襯得她清麗的側臉一時分外柔和。
梁景行一怔,忽然萬分遺憾自己沒帶著相機。
姜詞渾然不覺,將西紅柿和麵條丟入鍋中,等了片刻,又往鍋里打了兩隻雞蛋,放入些許調料,關了火,將麵條盛進兩隻海碗。
梁景行立即站起身過去幫忙,兩人各端一碗,到餐桌旁坐下。姜詞似給燙了一下,抬起手指捏了捏耳垂。
“我不喜歡蔥姜蒜,家裡沒有,”姜詞將筷子遞給梁景行,“要是覺得味淡了,可以再加點醬油。”
“沒事,我也不愛吃。”
眼看著梁景行挑了一筷子面,姜詞立即停下動作,盯著他送入口中,“怎麼樣?”
梁景行抬眼,“還行,稍微煮久了,面有點坨。”
姜詞撇了撇嘴,“你這人可真不會聊天。”
梁景行笑了一聲,“實話實說有利於你今後進步。”
“果然是大學老師,說話口氣都像在訓人。我沒天分,再怎麼進步也就現在這水平。在學校食堂吃得多,只周末做飯。”
“比陳覺非強多了,他連水都不會燒。”
姜詞看他一眼,“陳覺非和你一起住?”
“他爸媽時常出差,他經常會去我那兒。”
“難怪他膽大包天。”
梁景行笑了笑,“是有些吊兒郎當,但本性不壞。”
本以為姜詞和陳覺非這樣形同水火,勢必要反駁兩句,誰知她垂眼喝了口麵湯,輕聲說,“還行。”
梁景行微微一怔,笑了笑,索性順水推舟,“既然沒大的誤會,你也就別生他的氣了。我看得出來,他對你很上心。”
姜詞手一頓,再抬眼看向梁景行時,神情陡然冷了,“……你是在撮合我和陳覺非?”過了三個多月,被她剃掉的頭髮已長了三四厘米,短而硬,發色如墨,襯得她臉龐冷峻倔強。
梁景行靜了數秒,輕嘆道:“我對你沒有任何惡意。”
姜詞緊盯著他,沒吭聲。
“你與陳覺非如何發展,是你們自己的事,我只是在長輩的立場上說幾句公道話。”
姜詞本要反駁兩句,但聽見梁景行又低低地嘆了聲氣,便將一肚子的不服帖按捺下去,張了張口,低聲道:“……對不起。”
梁景行搖頭,暫時擱下筷子,“我今天過來,是想問你,為什麼拒絕覺非的提議?”
雨似乎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打在玻璃窗上,姜詞垂首沉默,那神情讓梁景行想到葬禮那日,也是這樣的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