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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著。”馮裕庭有種怒極反笑的神情,“別想躲避。”
“我要睡了。”紫時心裡有些慌,連忙閉上眼睛。
馮裕庭一手捏著紫時的下巴,逼迫他與自己對視。
“他根本不是我的骨肉,和我沒一丁點關係,你記住了。”
“那他的父親是誰?在哪裡?”紫時脫口而問。
馮裕庭笑笑,笑容有些森白可怕,目光嗜血。
“應該在地下吧。”
紫時腦子裡泛上一陣恐懼,頓時空氣逼仄,時間凝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好了,睡吧。”馮裕庭鬆開捏著紫時下巴的手,輕輕摸上他的臉。
紫時僵硬在那裡,好久才閉上眼,心裡卻是一片悽惶。
接下來的幾日,劉律師頻頻出現在小別墅里,和馮裕庭商議著什麼,紫時看見堆在他們面前一疊的文件,劉律師有條不紊地著手處理。
“崇華,先吃飯吧。”馮裕庭起身,拍拍劉律師的肩膀,“待會再處理。”
三人坐在餐桌前,傭人準備了較豐盛的菜式。
紫時默默地看著這個坐在對面的男人,犀利的短髮,微微發胖的身材,一副淺色的眼鏡,面上帶著隱隱的笑而眸子裡又是一抹精光。
“還在讀書嗎?”劉崇華笑眯眯地問。
紫時點點頭。
“學的是什麼專業?”
“會計。”
“喜歡嗎?”
紫時搖搖頭:“不怎麼喜歡,只是覺得比較容易找工作。”
“也是。”劉崇華笑笑,又低頭吃飯,沒再說什麼。
馮裕庭笑笑:“小君,你劉叔叔可是法學的高材生,當年是以優等生保送的,絕對的天之驕子,喜歡他的女孩可以排成隊。”
“現在不行了,看我都胖成什麼樣子了,哪還有什么小姑娘喜歡。”劉律師謙虛地笑笑。
“很厲害。”紫時笑笑。
飯後,馮裕庭和劉崇華又在書房裡繼續商議,隔著門,紫時聽到兩人隱約說著什麼收購,併吞之類的事。
應該是生意上的事,紫時心想。
劉崇華走之前上了趟洗手間,恰好碰上紫時。
“要走了嗎?”
劉律師點點頭,笑笑:“下次來還要聽你彈琴。”
“好啊,我很榮幸的。”紫時笑笑。
劉律師告辭,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來,眼裡是隱隱的笑。
“和你說件事。”
“什麼?”
“那天聽馮先生說購買了一架兩百多萬的斯坦威,我第一反應就是暴殄天物,現在想想自己倒是想錯了,你很適合擁有。”
紫時一愣,垂眸:“謝謝。”
劉律師笑著走了。
紫時站在原地,看著這個端著胖胖身體的男人,心裡清楚他早已明了自己和馮裕庭的關係。
月末,商報,名媒上公布了馮裕庭成為夏氏集團最大股東的消息,一時間,輿論喧囂,猜測紛紛,有人說夏老頭行將入土,馮裕庭趁虛而入,有人說夏老頭早就懼怕馮裕庭已成的氣候,現在這樣的妥協忍讓也是自然的事情。
畢竟還是一家人,這樣的鬧劇成了一些達官貴人飯後的閒談。
紫時看著茶几上的報紙,這則消息不大不小地占在左下角。
“看這個做什麼?”馮裕庭走來,輕輕拿走紫時手上的報紙。
“這個和我沒關係。”紫時說。
“當然。”馮裕庭笑笑。
靜默了一會,紫時還是有些艱澀地開口,目光游移在那份飄落至地的商報。
“不管怎麼樣,燕恆是沒有錯的。”
“是嗎?”馮裕庭笑笑,“你是在譴責我?”
“沒有。”紫時說,“我沒有權利譴責你,只是想說燕恆是無辜的,他是個善良的孩子。”
“他不過是個野種,別和他扯上什麼關係。”
淡淡的幾個字,話畢,馮裕庭收斂了眼神中犀利的一刺,起身上樓。
紫時震驚,想說什麼,卻還是選擇了沉默。
自己沒有立場說什麼,這是一家的私密,這是幾個人心的抗衡,這一切是自己這個旁觀的外人無法置喙的。
夜晚,馮裕庭進入臥室時紫時已經半靠在床上。
“這段時間過去了,我放下工作好好帶你去玩玩。”馮裕庭聲音輕柔。
“好啊。”紫時疲倦地笑笑。
“怎麼?很累嗎?”
“好睏。”
“睡吧。”馮裕庭將紫時擁入懷中,“別想了。”
紫時偎在馮裕庭臂彎里閉上眼,很快就被強大的倦意侵襲,睡了過去。
做了一個夢,夢境是嘈雜的,有人在嘶喊,有人在廝打,喧闐過後突然收尾,只剩一片明晃晃的白色,然後一絲血色蜿蜒一線。
紫時驚醒,一身冷汗,看看鐘上的時間,快近黎明,天色依舊郁暗一片。
身邊的馮裕庭睡顏沉靜,一隻手臂還擱在自己的脖頸下,安然的,溫熱的。
插pter37
黑暗的蒼穹,寒風中沙礫騰躍的聲音,慢慢地,黑色稀薄,漸漸散開,天空露出第一抹魚肚白,成灰色,成灰紫色,成紫紅色。
又是新的一天。
紫時幾乎是一夜未睡好,兩眼惺忪地坐在餐桌前,傭人端上新鮮的牛奶,土司,培根,水果色拉。
“每天吃這個,我都膩了。”馮裕庭笑笑。
“這個比較有營養。”紫時說。
“明天改改口味,帶你去一家小攤子吃餛飩,那餛飩很好吃。”馮裕庭說。
“好啊。”紫時邊說邊打哈欠。
馮裕庭笑笑,順手翻開早報。
報紙上的事情每日都在變,有喜有悲。西南的山區又發生塌陷,十餘人喪生,北方一小鎮冰凍肆虐,雪災造成半百人喪家。
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紫時看著報紙上那張特拍的近照。
馮裕庭表情淡淡地:“天災人禍,在所難免。”
紫時吃著果醬土司,頓時覺得沒味,原來貧與富,生與死就是這樣鮮明的事實。
早餐剛用完,肖豫便行色匆匆地進來,紫時有些小驚訝,他從沒看見肖豫這樣陰沉的表情,只見他神色凝重地在馮裕庭耳邊說了幾句,馮裕庭面色一變,隨即閉上眼。
“我現在就去。”
紫時聽見馮裕庭聲音低沉,有種隱忍著的情緒。
“好。”肖豫立刻又折回出門。
馮裕庭起身,身子微微向前傾,走了幾步,慢慢轉頭看紫時。
“你也去吧,燕恆在醫院裡。”
“什麼?”紫時問。
“他出了事。”馮裕庭的聲音幽幽的,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紫時的眼前本能一黑,昏昏的,但還是撐住了自己的身體。
醫院的手術室外,紫時坐著,看見幾個閃著紅光的“手術中。”
這個場景是電視上常有的,但原來生活的戲劇化不亞於那些。
夏海莉面色蒼白地坐在一邊,蓬頭垢面,已經不是紫時初次看見的溫婉如梨花的女子,她的手指緊緊抓著膝蓋上擱著的包,指甲上的顏色由紅轉白。
馮裕庭只是抽著煙。
紫時坐在最遠處,這樣的場合,自己的身份是非常尷尬的,但一切都已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的朋友,那個單純的,如火的燕恆,一直對自己很好的燕恆,他也許快要離開了。
閉上眼睛,等待中。
手術燈暗了,夏海莉的眼中陡然出現一抹恐慌,立刻踉蹌起身,一個醫生走出來,還戴著大口罩。
“誰是病人家屬?快做輸血的準備,我們要進行第二場手術。”
醫生的聲音冷靜中帶有一點急切。
夏海莉囁嚅:“我,我……”
馮裕庭睜開眼睛。
“她是母親。”
“那就過來吧。”醫生吩咐。
夏海莉胡亂地點頭,身體顫顫的,跟著醫生走,走了幾步,突地回頭,兩眼死死地盯著馮裕庭,眼神里是怨恨,是無奈,是妥協。
那雙眼睛,紫時後來還記得,像把刀子。
“你也過來。”
馮裕庭靜靜地看了她一會,起身快步走過去。
紫時留在原地,垂頭看著自己的鞋子,明晃晃的地板上顯示出自己恐懼的一張臉。
四周都是白色,幾個護士拎著血漿包,神色自然地走去,猩紅濃稠的血色在紫時的眼睛裡跳躍。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紫時聽到一陣絕望的嘶吼聲,那聲音像是獸的聲音,只是本能地嘶吼。
夏海莉跪倒在地上,兩手抓著醫生的白色工作衣,吶喊,癲狂。
紫時抬頭,看見馮裕庭。
那張臉沉靜片刻後,怔怔的,巨大的痛苦爬上了眼角,馮裕庭閉上眼,錯覺一般,紫時看見他的肩膀微微顫動。
然後這個魁梧英挺的男人慢慢俯身,蹲下去,低頭,兩臂垂在膝頭,最終明晃晃的地板上有透明的液體緩緩地挪移。
血色相融,原來事實是那麼諷刺,他終還是他的骨肉。
但這個孩子從小就沒有父親的概念,冰冷的語言,冰冷的目光,冰冷的隔膜……他們從不是一對正常的父子,他沒有帶他去過一次遊樂場,沒有給他買過一個玩具,沒有抱過他,沒有親吻過他。
可憐的孩子只是悄然地躲在書房門外,透過門fèng看著裡面捧著書的父親,心裡恐懼又焦急:為什麼不喜歡我?為什麼討厭我?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熒幕上啼笑皆非的事到到了生活中就只有是殘酷。
馮燕恆因車禍而死,也許他在死之前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父親從小就討厭自己,他原以為自己的母親的確是背叛了馮裕庭,他去找過那個男人,是一個書卷氣十足的男子,他以為這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他樣貌平凡卻有寬容的笑容。
但他沒多久就死於非命,他的死讓馮燕恆對馮裕庭原有的淡漠感情終於轉變成漸烈的仇恨。
陰差陽錯,世間的事也許就是一出悽惶,慘澹的戲碼。
這個孩子閉眼前看了馮裕庭一眼,嘴唇在氧氣罩里微微蠕動了下,不知說了什麼。
馮裕庭看著這個幾乎是面目全非的孩子,平靜的面色上是種釋然。
就這樣結束了。
最後得到的只有是“愛子馮燕恆之墓”,邊上是生卒年月,立碑人,還有大堆的聖潔純淨的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