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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他為什麼要幫你?”唐流淡淡笑,“難道只是同命相憐?羅莊主,我並不是個小孩子,只這麼點原因怎麼能讓他冒此大險?他幫你向太后隱瞞行動,而你為他做了什麼?”

  羅永城本來不善於說謊,此時更被她逼得無處可避,只好實話實說:“他……我曾幫他找來一個嬰兒代替死去的女兒。”房間裡突然死般地靜,熏爐香菸裊裊,如時光緩流,才打了個盹兒,醒來卻已是一世。

  半天后,唐流才道:“原來如此。”

  “他說女兒先天便弱,又受了風寒,無論怎麼吃藥號脈都無濟於事,他……唐泯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下來,又有了四品官銜,不過是靠了這個孩子,如果她死了,他必不能再活,於是……”

  “於是要你替他想個辦法,去弄了個孩子。”唐流忽地一笑,嚇了羅永城一跳,以為她要做出什麼瘋態,然而她只是一笑,問:“那女嬰是什麼來歷呢?”

  “是一個棄嬰,我的人在馬莊外發現,交給了我,唐泯知道後立刻便來求我,他說他女兒已病得危在旦夕。”

  “一個棄嬰。”唐流點點頭,“果真是棄嬰嗎?襁褓里可有什麼信物書函?”

  “沒有。”羅永城低頭,像一個犯錯的孩子,喃喃道,“那時附近村莊正在大旱,許多人家都難以維持,便有人把重病或多餘的孩子抱出來丟到山後,這女嬰大約便是這樣情形。”

  “很好。”唐流連連點頭,站起來,拍拍手,居然一臉輕鬆,嘴裡只有一句話,“原來如此。”

  “唐姑娘。”羅永城悲哀地看她,“我早說過,真相併不是好事。”

  “也許。”唐流不在意,“但對於我,這倒是件好事,我很高興,我與太后並無瓜葛。”

  真相確實不是個好東西,若是要狠命追究,人骨子裡的願望都自私、醜陋、無理可喻。但那又如何,她並不害怕知道,她本來奢望的也不很多。

  當日唐泯抱了不知名的女嬰時想必也矛盾自責,可女兒終是死了,他總要活下去,一切愛情磨難痛苦經歷後,他只要活下去。雖然他最終仍是為此舉償命,可其中也拖延了十多年。

  就如羅永城眼裡模糊至不自知的皇位,傅長青渴求的自欺欺人的官職,也許最後結局終是失望空曠,可在追求過程里,他們自覺圓滿,並以為正確。

  “來人。”唐流叫,“我要回牢中去。”

  她一路迤邐而去。

  齊王已一夜未曾閉眼,他小心翼翼地聽榻上少相每一次呻吟,心如刀絞。

  當日玲瓏借告密近了他身旁說話,突然自他腰間搶拔出匕首,一記刺過來,他坐在案前無處可避,只得用力連同椅子向後倒,跌滾在地上。

  若不是少相及時衝過來抵抗,用胸膛接了刀刃,令他有機會翻身而起,只怕今天躺在床上面色雪白的人當是齊王。

  想不到他平日秀雅文弱,那時卻勇若猛虎,生命里惟一的一次剛烈,璀若煙花,轉而燃成連天巨火,並將永遠綿延焚燒下去。

  燈芯輕爆聲極細,齊王卻身體一震,忙俯身看榻上人,臉色臘黃里透出青灰,緊緊閉了眼,睫如蝴蝶,那雙瑰麗寶珠般的眼必是在靜靜枯萎,雖然它曾經清冽嫵媚,如炎夏烈日下僅存的一脈幽泉,令人偶一注目,便要碎了魂魄。

  當太醫戰戰兢兢地把少相傷情說出來時,他已不想殺人或發怒,自第一眼見到少相,他便知道,如此濯濯春風、清露梨魂的少年,本不該出現,也不會留得住。

  他終要失去他了,這些年夢魘般幻想了種種生離境地,卻還是未料到會有這樣的死別,所有的狷介清傲與仙姿縹緲,不過是兩隻隔了色慾幽河偷偷覬覦的鬼魅,在經歷過掙扎、焦躁、絕望之後,終於又要灰飛煙滅。

  喝退了所有的人,只有他獨自守護在榻旁,握了少相的手,長夜過後便是天明,奴婢們都不敢休息,他們縮在門外,窸窸窣窣暗鼠般低語,說了些什麼?有什麼重要?他小心了這麼些年,早已厭煩倦怠,如同對自己。

  他等著。

  人死前總有回光一現,這是上天特賜的恩惠,賞給仍生存的鬼,同已入黃泉口的鬼。

  少相再睜眼時果然有異乎尋常的神采,且皎皎自知,他勉強笑,“澶,我快要死了,不然怎麼會這麼清醒,迴光返照一說果然靈驗。”

  齊王點頭,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面上淚如雨下,於是拼命點頭。

  少相嘆:“其實也是好的,為你死,總比躺在床上老死值得,不必去看將來的事,你娶了誰,我又要娶誰,都不必看了。”

  “隆。”齊王叫,聲音貼了僵硬的唇齒,有種別樣的詭異陌生。

  “或許是我多心,狹隘,可是澶,我嫉妒唐流。”少相說,他肌膚蒼白如紙,眼珠卻是墨黑,仿佛臉上只剩下這雙眼,哀慟地看牢齊王,“記得那次她在花園跳舞,你目不轉睛地看住她,那一刻,我真是恨她入骨。那麼多歌姬美人,你從來不曾一顧,可那天在園中,我突然明白,如果給你足夠的時間,你必會喜歡上那樣桀驁不馴的女子,我妒忌她,竟能得你這一回眸。”

  他聲音微弱,拼全力把話說完,立刻氣喘吁吁,臉上騰起紅暈,他睜大眼,奮力嘶叫:“澶,只可恨,我並不是個女子。”

  終於,他大力咳起來,渾身顫抖,唇邊湧出血沫,齊王情知不妙,也不叫人,撲上去捺住他身子,急道:“隆,不要再說了!”伸手在他胸前推拿,要努力助他理順呼吸,可少相仍是狂咳不止,幾乎透不過氣來,他拉了齊王的手,指尖將他肌膚刺出血來,如一隻無形的手將他隨意扭曲抽動,呼吸漸漸只出不進,齊王瞪紅了眼,抱住他,突然大叫一聲:“隆,放心,我決不會娶任何人!”

  太后卻正好於此刻開門踏入,這一聲如雷重擊,將她劈呆,身後宮人侍衛瞠目結舌,嚇得撲通通跪了一地。

  病榻上齊王已抱了少相屍身,肩頭抽搐,壓抑、瘋狂、悽厲、嘔吐般的哭泣,似一隻血淋淋的金勺在體內尋遍,剜肉切筋擠髓,划過骨,痛不可擋。

  太后踉蹌地,轉身逃出去。

  她喜歡在裙腰上垂系纓絡玉環,平時輕脆宛若清音,此刻卻亂如驚濤駭浪,一路丁丁當當朝外狂奔,發上金鈿寶釵一路墜灑,宮人跟隨沿途撿拾,太陽下琉璃瓦明亮刺目,太后力竭,倚在假山旁喘氣不止,臉上仍是瑟瑟地抖,麵皮浮腫顫動似隨時會脫落,露出下面青筋紅絲的一張真面目,血肉模糊,猙獰如鬼。

  她舉袖掩面,似要將這張麵皮強按回去,細線柔筆描畫的胭脂香粉糊作一堆,如某日她半夜起來照菱花鏡,沒有了金珠寶玉、濃粉艷脂,皺紋縱橫如龜裂的土地。

  她只覺灰心,疲憊不堪,甚至不想把衣袖放下,這張老臉,還有往日一切美景佳境,在耳旁喀拉拉毀了一地,碎裂到只有從頭修補,為什麼,所有的事情總是重複破碎,她收拾了這些年的殘局,於空洞廢墟上堆出繁花似錦,可毀滅只須略略一指,一句話、一個人,整匹繡花綢緞上便挑了絲,於是逼得她打起十分精神迎戰,事到如今,不是不可以,但,她也累了,懶得再動一根手指。

  8祭予妖紅

  唐流在去牢房的途中遇到太后,猛吃一驚,幾乎疑心自己眼花,沒有了精心妝扮與沉穩儀態,太后不過是個平凡老婦人,容色早敗,且憂心忡忡。

  “少相死了。”太后,眼珠異樣的滌濁,再無往日精明銳利的光芒,她茫然看住唐流,越看越幻化出長公主的影子,於是嘆,“你們都在怨我吧,雖然不說話,可一個個心裡恨毒了我,我會不知道嗎,什麼時候你們才能體會出這一片苦心,哪怕一言半語,也不枉我費心至此了。”

  她說得可憐,垂垂老態畢現,唐流皺眉,倒也狠不下心再用話去刺她,側過頭只當沒聽見。

  “你並不知道。”太后喃喃地,上去撫她臉上傷疤,“任何東西底子裡都是丑的、壞的,只有在表面做文章,所謂的光鮮齊整哪個不是粉飾太平,何必太過認真呢?”

  “但我對面上的光鮮齊整並無興趣。”唐流忍不下去,揮袖拂開她的手,反駁,“若是你還是一味強加太平予我,只怕終要拼成兩敗俱傷。”

  “唉。”太后被她頂得心痛,搖搖頭,“我怎麼再會逼你?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逼你又有何用,看來,我只有放你嫁給平將軍了。”

  “是嗎?”唐流看她兩眼,“你又要我臉上貼了金箔去嫁給平嗎?這樣做豈不是換湯不換藥?”

  “你這孩子,脾氣也太過強硬了,難道非要把自己迫到無路可走才會明白?”她上來拉住唐流的手,落下眼淚,“你母親的脾氣也犟,而你更添了戾氣,這樣的倔強執拗放在男兒身上固然是禍根,女孩子有了也是薄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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