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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到秦梓徽坐在走廊的台階上往這邊看著,卻不過來,二哥走了出來,兩人點起煙輕聲交談著,隨後大哥走了出來,他往這邊看了一會兒,走過來拾了三根香點燃了,也拜了一拜,便走到二哥邊上,也點起了煙,順便攔了那兩人要過來的動作。

  夏日的風酷熱,在夜間也毫不留情,再加上盆子裡燃燒的紙錢,熱得黎嘉駿汗如雨下,舌頭舔舔嘴唇,全是鹹的。

  從聽到投降的消息開始,她就已經抑制不住腦中回憶的噴薄了。

  各種紛雜的身影和聲音來來去去,熱鬧的時候尚可混淆,可等到安靜了,就全都一股腦兒冒了出來,人影尚可模糊,聲音卻猶在耳邊。

  “你爹啊,叫黎光業,黎明的黎……你大哥呢,叫黎嘉武,這個嘉啊,不是家庭的家,這個嘉呢……”她也是後來才知道章姨太其實不識字的。

  “黎兄,你們有言,成王敗寇,既然你堅決在戰場見,那便戰場見吧,告辭。”

  “而後凡父親我江省境者,誓必決一死戰!”

  “看你大名,你家人必然是希望你巾幗不讓鬚眉的,你看,昱亭可好?”

  “這一年來的經過,一般人以為我黃某天生賤骨頭,甘心做賣國賊,盡做矮人;我並非不知道伸腰,但國家既需要我唱這齣戲,只得犧牲個人以為之。”

  “一會兒皇軍進來了,大家要笑!要歡迎!中日親善,知道嗎!?什麼叫親善?我們親了,他們就善了!”

  “全中國的同胞們!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

  “在下周書辭,史書典籍乃一面之辭的書辭,受黎二所託,帶你離開北平。”

  “那就,繼續,看著吧…… 看我們……怎麼…… 贏的。”

  眼前忽然就晃過一張血肉模糊的臉,掙扎的聲音混雜在炮聲中,那話語就仿佛她臆想出來的,她猛地坐起來,抹了把臉,就好像坐了個噩夢,半天回不過神。

  她不想再想起這樣的場景,這讓她難受,可接下來,無數酷烈的景象像是決堤的cháo水湧進她的腦海,周書辭還沒在葡萄藤下轉過身,他的腳下已經全都是血……後腦勺被拍扁的日本兵,長城上被搶管燙爛的手,南苑吼叫著朝轟炸機she擊的營長,那群被刺刀穿腸的學兵,北平上空升起的氣球,難民無神的雙眼和枯瘦的軀幹,黃土中和日軍遭遇的童兵,四行倉庫上升起的國旗,徐州轟炸中那個新嫁娘,台兒莊年輕的小兵,邊流亡邊乞討邊教書的校長,赤身果體的縴夫,川江上洶湧的激流,還有那場轟炸中的盛大的婚禮……

  那鮮紅的嫁衣拂過,分明就是梅蘭芳那場戲中血紅的燈光,還伴著咿咿呀呀的,詭異又悽厲的唱段:“狼子野心從來狠,乘鐵騎入都門,國土覆滅,覆巢之下卵難存。”。

  而那些,僅僅只是剛開始。

  她卻已經精疲力竭。

  這場殘酷的長跑她經歷了太多,幾乎已經讓她無法呼吸,連偶爾回憶一下都腦殼生疼呼吸困難,可她卻又不得不咬牙堅持下去,明明她應該是最抱有希望的人,可是她甚至還不如一個普通的士兵堅韌,這個時代成就了太多的人,也歷練太多的人,將她淹沒在其中,只能隨波逐流。

  其實這場戰爭已經打敗了她,她知道,不僅僅是台兒莊回去後的戰爭綜合症,更因為張自忠的死實在太刻骨銘心,成了她最深痛的記憶,那個身影倒下的那一刻,轟的一聲,仿佛結束了一個時代,卻又打開了一個時代,她知道她已經沒有勇氣去觸碰了,可她也清楚的確信未來將會如何了。

  所以她等,等到了今天,等得精疲力竭。

  胡思亂想許久,她吸了吸鼻子,又端坐起來,把銅盆里的灰撥了撥,開始新一輪燒紙,每燒一會兒,就恭敬而認真的報告一聲。

  “樓先生,我們打贏了。”

  “凳兒爺,我們打贏了。”

  “張奉孝,我們打贏了。”

  “周書辭,我們打贏了。”

  “盧燃,我們打贏了。”

  “廉姨,我們打贏了……”

  “張將軍,我們打贏了。”

  她連著抹了好幾下眼淚,又喃喃的重複了一遍:“周書辭,你看到了嗎……你光說我想看,你比我還想看的……你來看看啊……”

  旁邊又多了兩個銅盆,竟是家人都圍了過來,一起沉默的往銅盆里扔著紙錢,他們仿佛這才發現自己有太多的人要祭奠,之前備的紙錢都不夠用了,只能等一張燒盡了再放一張,沒一會兒,院子裡就濃煙滾滾。

  隔著圍牆,低低的哭聲連綿不絕,遠處還有人悽厲的哭號:“兒啊!你倒是回來看看啊!”

  她的眼睛辣的淚水橫流,抬頭走到一邊揉眼休息,透過院門往外,卻看到遠處一片灰濛濛的,燈光在煙霧中閃爍扭曲,整個城市像是起了霧,更像是被點了火。

  這一夜,全城祭奠,無人入眠,怕這是一場夢,醒來就會不見。

  畢竟這一天,四萬萬人盼了十四年。

  第221章 啟程東遊

  日本天皇發布投降詔書後,簽字儀式尚未開始,但是整個戰後的狂歡卻一刻不能等的進行中了。

  所有人都拋下手邊的事情投身到這個屬於全國的狂歡中,每一天都有游=行、各色的活動、表演和紀念,橫幅和彩旗四面都是,氣氛遠勝過過年,即使大部分人都窮得叮噹響,營養不良面黃肌瘦,扛不動旗子拉不動橫幅,可這並不妨礙他們調動全身力氣來笑鬧。

  縱使夜夜被莫名的情緒支配到以淚洗面,白日裡大家見面還是喜氣洋洋,誰也不想再帶絲毫負面情緒面對同胞,因為整條街上都是共苦過來的人。

  當然,盛世的表面下,也不乏暗流在涌動。

  仿佛一夜之間,“他黨”的人都銷聲匿跡了。

  申請停職的人紛紛收到復職命令,不僅要復職,還要求更加嚴陣以待,同時,入“黨”申請表格再次被秦梓徽和二哥帶到家中,薄薄的紙片白里透黑,還帶著絲絲的血光,此時來這麼一出,背後含義不言而喻,順者昌,逆者……只有黎嘉駿覺得會昌而且還不是現在。

  一家人圍在那兒愁眉不展。

  “這時候嚴陣以待,防誰?”大哥問了一個大家都明白的問題。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二哥道,“嘉駿說得對,只能走,而且要越快越好。”

  “那必須儘快到上海,嘉文,你可以復職,去找盧先生,請他幫個忙,戰事結束,航運肯定要儘快回復,而且是政府大力扶持,你儘快將自己調到航運部去,這樣我們反而更有機會離開。”

  “我也可以復職。”秦梓徽道,“一次性都走太不保險,我可以申請到江浙去接收日本人物資,現在這個任務是被派給附近的保衛團,但是已經有命令下來,要派中央的軍官去組織接收和監管,炮兵事務特殊,若是可以,我有把握能爭取到。”他握住黎嘉駿的手,“嘉駿是軍屬,我們一家可以一起去。”

  “江浙的事務,不會很吃香嗎?”黎嘉駿心裡隱隱激動,卻忍不住疑惑。

  秦梓徽無奈一笑:“雖然你喜歡浙江沒錯,但你得承認江蘇才是政治中心啊,去那兒的工作才是別人打破頭都要搶的,我的等級,去江浙等於自我發配,別人高興還來不及。”

  黎嘉駿都快跳起來了:“還有這好事兒!去去去!你加油啊!要爭取啊!我正巧想回一趟杭州呢!”

  “回杭州?”二哥抓住了關鍵字,“你這麼喜歡那個女校?”他陰陽怪氣的,“都用上回這個字兒了。”

  “哎總之有要緊事兒!”

  “駿兒,浙江大得很,我可不能保證一定在杭州啊。”秦梓徽苦笑。

  黎嘉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眨眼:“你一定不忍心我跟著你四處奔波的對不對!”

  “……果然是親老婆。”秦梓徽剩下那隻手抹了把臉,毅然點頭,“對!到時候你當然是在杭州當官太太的!”

  “嘿嘿嘿嘿!”

  “梓徽,你能保證嗎,如果沒什麼把握,我們就通通門路,最後一搏了,不能出岔子。”

  “為什麼不能直接去上海?”大嫂忽然問,“不是說最有可能首先啟用的港口肯定是上海嗎?”

  “現在不合適,那兒還有汪偽政府的殘餘,我們已經無黨派了,不能自己給自己惹一身腥。”

  “問題倒是有一個,”秦梓徽斟酌著,“馮卓義似乎想拉攏我們,他想使把勁把我往南京調……我就是從他這兒得到的消息,我們得想個說法,讓他打消這個念頭。”

  “這個容易啊,不就想個理由嘛,喏,你老婆,相比上海,對杭州感情更深,就說她掛念那些女學生,還怕去不了?”二哥半是嘲諷,“反正你妻管嚴之名人人皆知,也不怕這一次。”

  “誰妻管嚴誰妻管嚴!”黎嘉駿一爪子撓過去。

  “你去外頭問問,民=國怕老婆協會絕對有他一份!”二哥躲來躲去。

  秦梓徽卻跟沒事兒人似的和大哥商量起來:“馮卓義忙於打點關係,最缺的就是錢,所以現在死死的盯著我們,我以為千萬不可讓他知道我們的家產已經轉移,否則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來。”

  大哥點頭:“這幾年他追隨那位戴先生,行事愈發乖戾了。”

  兩人這般說,便是沒什麼法子的意思,剛一沉默,大嫂卻笑了:“你們別把事情想那麼複雜啊,這些天大家那麼高興,什麼事情不好商量?”

  “你也未免想得太樂觀。”大哥反駁。

  大嫂的回答卻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披了一塊紗巾,望著大哥:“當家的,仗打勝了,那麼好的日子,是不是該拜訪一下這些年同甘共苦的戰友啊,我想著馮隊長家就該去拜訪拜訪,我與他夫人啊,可有不少家常話要聊呢。”

  大哥還在怔愣著,黎嘉駿卻已經跳了起來:“對!馮大姐還提過她大女兒最喜歡一碗水的辣子雞呢,可得帶點兒!”

  她見幾個男人還沒反應過來,很是恨鐵不成鋼:“枕邊風啊枕邊風,男人不好說的事情,女人來說嘛!嫂子,要我陪著去不?”

  大嫂搖頭:“可不能太刻意,我也就隨口提提我們家小姑子想杭州那幫女學生了,估摸著我那痴情的妹夫會卸了任去陪著,到時候馮隊長往不往心裡去,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痴情”的秦梓徽立馬站起來:“我去買雞。”

  全家立刻又都動了起來。

  重慶這幾天人心思動,日軍撤退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了,校長要回南京重振河山,一大幫子軍政人員動起來,半個重慶幾乎都在翻騰,更兼數萬難民歸鄉心切,伸長了脖子想回去看看家裡的莊家和房子,民生公司的船停在岸邊,再現了當年人人爭相上船的景象,只是方向完全反了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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