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禮堂里寂靜了一會兒,忽然轟的一聲,學生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們大多只是發出驚訝的聲調,連憤怒和質疑都還沒有,等到質疑聲慢慢攀升時,校長極度疲憊的按了按手,又讓眾人強自平靜了下來。

  “同學們,值此國難當頭,暫別已是必然,我有一言敬贈諸君……”寧承恩深吸一口氣,幾次張嘴都沒說出來,最後竟然泣不成聲,他掩過臉擺擺手,斷斷續續的說了一句,“保重!”

  校長帶頭,整個禮堂仿佛追悼會一般,哭聲震天,兩天的擔驚受怕,卻不想一夜成了亡國奴,學生們尚未嘗到被奴役的滋味,卻已經被那股屈辱感攫取了心神,他們茫然失措,又憤恨愁苦,以至於連平時自持的風度,都已經被摒棄到了一邊,一個個跪地抱頭,哭成一團。

  最後還是金女士擦著眼淚出來主持,她把全校兩百個女學生單獨帶到一個小禮堂中,向大家交代著接下來的安排,若是家在本地或有親戚投奔的人,則可自由安排,若是外地的或無親磕頭的,則需化妝成鄉下女人,由德籍教練布希教授保護著,順著他先前探明的小道,分批次前往小河沿醫學院避難,因為小河沿醫學院是英國人開辦的學術機關,日寇尚不敢招惹,而早在昨晚,校長便已電話同醫學院的高墨泉院長商談妥帖。

  至於男學生,由於數量眾多不好安排,暫時繼續留在學校中酌情安排。

  之後的路,就見仁見智了。

  黎嘉駿等幾個家在瀋陽的自然不用選,所有女生回到寢室開始收拾東西,大包小包的太顯眼自然不可取,所以大家都儘量拿一些必需品,許夢媛是山東姑娘,她父親是來回跑商的,恰巧開學後回了山東,卻不想遭遇這樣的事情,理著理著,就哭了起來。

  又是不舍,又是惶惑,黎嘉駿都忍不住了,兩個人抱頭痛哭,可誰都沒說有緣再見的話,只是相互凝視著,互贈了地址和一些禮物,便因時間緊迫,被金女士催促著分開了。

  其實距離九一八,才僅僅兩天。

  距離那場夢幻一般的盛大婚禮,也才半個多月。

  天氣尚未突然的寒涼,可踏出大學校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清晰的感覺到,整個瀋陽,都已經蕭索,和枯萎了。

  黎嘉駿提著小包,口袋裡還塞著尚未放好的伙食費,她攏了攏圍巾,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看,那宏偉且嶄新的校門,明明鮮亮著,可看到眼裡,卻已經黑白了。

  這一刻,她突然感悟到,從她被那一聲炮響驚醒的那一刻起,她的這一個人生,都已經隨著北方那燃燒了兩天的火光而死去了。

  但是,從她踏出校門的這一步起,她的另一個人生,將為了那個遠在十四年以後的那一刻,而重新在戰火中,活過來。

  她這樣堅信著,於是轉身向前,再沒回頭。

  1931年,9月20日。

  瀋陽淪陷第二天。

  第23章 留·走

  還只是初秋而已,但行走在外面,卻感覺無論是風還是氣溫都陰森到了骨子裡,葉落鳥啼皆有殺意,普通的寧靜也仿若死寂。

  北城區一片空曠,曾經熱鬧到人擠人的北市場,此時只剩下稀稀拉拉匆匆的行人,一地的落葉無人清掃,沿途牆壁上,店家緊閉的木板門上還殘留著彈孔,可地上沒什麼血跡,也沒什麼爭鬥的痕跡。

  有幾輛破碎的黃包車倒在地上,零落在地,順著黃包車的車輪,幾個女學生突然就看到有拖行的血痕向著旁邊的小巷而去,她們一陣低呼,俱都害怕的發抖。

  自告奮勇護送幾個順路女生的校工林先生只是一個設備管理員,他有著東北大漢高壯的身軀卻戴著一副圓邊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此時他表情也很緊張,撩起長褂的一邊躡手躡腳的走上前,黎嘉駿也害怕,但她就是想去看看,於是抓著林先生的手臂,另一隻手被剩下的女學生串燒似的一個接一個牽著,小心翼翼的往巷子裡看。

  空無一人。

  血跡一直拖行到巷子的盡頭,有些地方比較濃郁,顯然是受傷的人停下休息,然後硬撐著過了拐角,血跡已經發紫,顯然已經過去很久。

  眾人鬆了口氣,卻又因為看到這場景愈發緊張起來,不用林先生催促便相互鼓勁,提著皮箱子快步走起來,學校離市區實在有些遠,電車根本沒運行,更別提很多女生還住在南城西城東城,相比之下靠東的黎嘉駿反而不是最遠的。

  她們這麼一大波女學生這樣行走其實是很顯眼的,剛到了建築密集點的地方,就撞上了一波日本兵,不多,五個人的巡邏隊的樣子,他們並沒有如黎嘉駿預料那邊露出色眯眯的眼神,而是提著槍對準了林先生,用生澀的中文大叫:“升麼人!”

  林先生張開雙手護著身後的女生緊張道:“學生!都是,學生!”

  “學……生……”日本兵嘴裡重複著相互看了看,俱都兇惡起來,將林先生往旁邊指,“槍上!槍上!啪!”

  他們半生不熟的話中還帶點日語,黎嘉駿好賴是聽懂了,低聲對林先生道:“先生,他們要你趴牆上,搜身,你可有帶危……”

  【不許私下講話!轉身!轉身!趴到牆上!】日本兵猛地激動起來,舉著槍胡亂揮舞。

  黎嘉駿嚇得全身一震,嚯的跳開,與林先生起碼三步遠,這才結結巴巴的用日語解釋:【我,我在告訴他趴到牆上!】【懂日語啊。】日本兵輕鬆了少許,手上還是不放鬆,【男人,要搜身!】黎嘉駿抿抿嘴,她看看林先生,林先生正握著拳低頭站著,他的不情願和憤怒顯而易見。

  【告訴他快照做!我們,不殺無辜的人!】日本兵朝黎嘉駿大吼。

  黎嘉駿心裡冷笑一聲,而身邊的女學生也都明白了過來,但此時大家心裡的感覺都是一樣的糾結和悲觀,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勸林先生。

  忽的,林先生轉身,大踏步走到牆邊,雙手撐著牆站著,一個日本兵走上前,從頭到尾的拍了一下,才退後兩步,拿槍往旁邊一指:【快走!】“走走走!”黎嘉駿連忙上前去扶林先生,大家劫後餘生一般一頓跑,跑出老遠,只有喘息聲,誰都不想對剛才的事發表意見,只覺得心頭喘不過氣來。

  “嘉駿,你會日語啊?”一個女孩瑟瑟的問。

  “恩,我是奉天女高的。”黎嘉駿面無表情的回答,“我哥去日本留的學,回來還給我補習過。”

  “哦。”女孩怔怔的,轉而以一種小心翼翼的口吻,“你別……為難……”

  “什麼?”黎嘉駿回頭,勉強的問。

  “感覺,你很為難……”女孩也不知道怎麼形容的樣子,“別難過,你會日語,可以幫很多人的。”

  黎嘉駿沒回答,她原以為沒什麼的,本來她拼了老命的啃日語,就是為了有這麼一天能夠至少有一點點活路,不要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慘遭非命,可真到這種情況了,面對著被侮辱的老師和同學,眾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有種難以啟齒的感覺,仿佛這時候口吐日語,即使是為了讓己方少受傷害,都有一種背叛的感覺。

  仇恨到了極處,連感情都是偏激的,她甚至不願意勸林先生照做,即使只是一次搜身,看著林先生咬牙握拳的樣子,她都覺得或許他寧願撲上去和這群占領了自己家鄉的人打一場才好。

  所以過了這一關,她自覺的跑到了最前面,一言不發,但這個女孩的勸慰,卻讓她反而沉重了起來。

  通情達理的女大學生還好,若是以後仇恨變為血仇,恨已經偏激到容不下一絲與日本相關的東西時,她此番行為,還會不會被如此理解?

  她不知道。

  跑了很遠,大家都不敢休息,有幾個女孩家快到了便順著岔路走了,一直到了內城,大家才感到不對勁。

  “怎麼沒什麼日本兵?”有人嘀咕。

  確實,除了剛才遇到五個巡邏的,接下來就沒怎麼看到成群的日本兵,偌大一個瀋陽城有種無人掌管的感覺,但卻又切切實的在某種恐怖的氣氛下,黎嘉駿對九一八的了解並不深,她只知道後面是說不抵抗的,可是九一八這般被人抓著頭打究竟抵沒抵抗,怎麼不抵抗,她完全不清楚。

  所有人的感覺都是,人家這麼蓄謀傷害,你無論如何也得自衛反擊一下,此時,根本沒人知道不抵抗的事情,他們悲憤,卻又心懷希望。

  我們還有東北軍…雖然瀋陽被占領了,雖然至今沒看到反抗的痕跡,但我們還有東北京。

  所有人這麼想著,於是回家的路也飽含著希望。

  漸漸的,同路的女生越來越少,所有商店門戶緊閉,緊張的氣氛無處不在,黎嘉駿卻有點不認識回家的方向,以前都是坐車坐電車,打死都沒想到會從學校跑回去,想想現在的大學城回家的感覺吧,在這個布滿錯綜複雜的小巷街道的地方,困難度直逼野外生存。

  林先生也不知道黎公館是怎麼走的,他只是聽了黎嘉駿報的地址,順著印象找,沿途攔住兩個路人問了一下,也全都不知道。

  畢竟他們家不是大帥府,自然不會人人知曉。

  當她茫然占據了害怕,開始不知何去何從時,突然見到遠處有兩個青年從拐角處直直跑過來,其中一個人穿著駝色的格子西裝,很騷包卻也很狼狽,身形那麼熟悉,但從沒見他這般焦急……

  “哥!”黎嘉駿大叫一聲,撒丫子跑過去,對面黎二少聽到聲音也直直的衝過來,一把抱住妹妹大喘氣,“駿兒,駿兒!你沒事吧?!傷著沒?!嚇著沒?!”

  他這兒一疊聲的問著,黎嘉駿強抑住激動,抬手朝林先生道:“這是我們學校的林邦己先生,他護送我們過來的。”

  黎二少上前深深的鞠躬:“謝謝先生,謝謝您!”

  林先生很累,但他身邊還有三個女生要送,喘著氣擺手道:“不必客氣,快送她回家吧,這兩天下來,孩子們都嚇壞了,我們先走一步。”

  “先生,你們又碰到日本兵怎麼辦?”黎嘉駿有些擔心。

  林先生正欲安慰,黎二少後面跑來的一個眼生的青年道:“黎兄,既然已經找到令妹,那不如由愚弟一道護送剩下的學生,我們報社再見。”

  他的中文很奇怪,聽到的人都沉下臉望著他,青年不為所動,只是盯著黎二少。

  黎二少臉色很黑:“我不會再回那了,從此以後,只有戰場見了。”

  青年沉默了一下,點點頭:“雖然遺憾,但是黎兄,你們有言,成王敗寇,我深以為然,既然你堅決在戰場見,那便戰場見吧,告辭。”說罷,他轉身,林先生已經帶著剩下的女學生走了,招呼都不願意打一個。他沒什麼表示,只是再次朝黎二少點了個頭,朝著林先生他們去的方向走去。

  黎嘉駿緊緊握著黎二少的手,終於感覺兩天來飛散的三魂七魄歸了位,也懶得問那青年是誰,只是急著問:“家裡有沒有事,大哥呢?大哥怎麼樣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