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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1年9月18,那是一個星期五。

  因為最後一堂課晚了,沒法回去,黎嘉駿幾乎是以一種行屍走肉的形態完成了睡前的一切動作,直接合衣躺在床上,她這時候想著,大概第二天醒來,不是看到傳單,就是學校開大會,或者看到報紙什麼的,也不知道日本人從哪開始,要做到哪一步,一個晚上而已,再大的聲勢,也是後面慢慢累積的吧。

  她在想,等這一切發生後,她明天一定要一大早回去,和二哥抱頭痛哭一下,跟老爹商量著撤到大後方,有了這件事做基礎,老爹總是能鬆口的了,然後大哥怎麼辦呢,對,就讓大嫂親臨軍營,她陪著一哭二鬧三上吊,也要拖回來!

  左思右想翻來覆去的結果就是許夢媛都一直在翻身子,難為她一直忍著沒抗議,黎嘉駿感到不好意思,硬忍著不動,思想便更加活躍,搞得自己身心俱疲,她只能哭笑不得的自噴,鬧哪樣呢,自己現在在城裡,要打也是城外,而且還不一定哪兒打呢,不是說關東軍大多都在大連嘛,那兒才高危好不?

  這麼想著,總算半是困半是自我安慰的睡了過去。

  “唔……轟!”

  房間裡兩人同時坐了起來。

  “轟轟轟!嘣!”

  “……什麼聲音啊?放炮了?”許夢媛揉著眼睛,下意識的去拿手邊的書,“看來睡不了了,我去看書吧……嘉駿,你怎麼了?”

  沒等她反應過來,就聽到了蹬蹬蹬的聲音,一個女人從走廊上一邊跑一邊高聲尖叫:“同學們起來!全部都起床!緊急避難!全部起來!什麼都不要帶!穿上厚衣服!同學們快起來!五分鐘之內在樓下集合!”

  許夢媛愣了一下,蹭的跳起來,在床邊轉了個圈慌張道:“那莫不是打仗?!哎呀嘉駿,快起來!你怎麼了!?”

  黎嘉駿面無人色。

  她只覺得,那一陣巨響,把她的靈魂都轟掉了。

  竟然就在瀋陽城,竟然這麼近,竟然那麼激烈……

  炮聲和槍聲夾雜著,遠處很快就可以看到隱隱的煙霧覆蓋住了澄澈的星空,她趴在窗邊望著外面,只覺得心裡被一隻手揪住了,那個方向……千萬不要是那兒,老天啊,求求你千萬不要是那兒……

  許夢媛自己半搭著大衣,一邊手忙腳亂的給黎嘉駿找衣服,卻發現她本就是穿著外出的衣服,雖有點疑惑,但還是催促著撈出一件大衣蓋在她身上往外推:“快出去嘉駿,別發呆了快出去!”

  黎嘉駿踉踉蹌蹌的往外走,周圍很多女生跑過,她覺得那些人就像是殘影,一個個白乎乎的看不清,很快另一邊也有人扶住了她,耳邊有女聲在問:“怎麼這麼多汗?病了?等我去拿點水……”

  “我帶了我帶了!”許夢媛連忙攔著,“阿西你別亂跑了!”

  於是那個叫阿西的女孩和許夢媛一起把黎嘉駿連拖帶拉的扯到了宿舍樓下,金陟佳女士焦急的等在那兒,她身邊滿滿當當好多女生,大多手忙腳亂的整理著衣服,睡得頭髮蓬亂的比比皆是,此時都圍著金女士問發生了什麼事。

  沒等金女士回答,許夢媛和阿西先把黎嘉駿往前拖,著急道:“金先生,黎嘉駿她好像生急病了,怎麼辦?”

  金陟佳連忙仔細看,黎嘉駿勉力站起來,跟兩邊的姑娘道了謝,轉頭盯著她輕聲問:“北大營……嗎?”

  金女士一愣,仿佛明白了什麼,連忙搖頭:“你莫亂想,我也不知,我是受了校長的命令,先跟著我們去避難要緊!”說罷,她便轉過身點人,確定兩百來個女學生都到齊了,大聲指揮眾人:“同學們,都跟我去體育更衣室!”

  大家都跟著跑,有人問:“為什麼去那呀?”

  “那兒結實。”金女士頭都不回。

  “那那些男同學呢?”

  “他們皮實,不擔心!”

  “……”

  黎嘉駿還不死心,湊上去問:“先生,那邊什麼方向呀?”

  “西邊!”

  “……”黎嘉駿感覺不對,但又不好再繼續問,遠處槍聲和炮聲仿佛還在靠近,女孩子們嚇得臉色慘白,一路跌跌撞撞的奔跑到體育更衣室,原來那是一個鋼骨水泥建築,看著就皮實又結實,門口有個高鼻深目的洋人把著門朝她們招收,那是德國籍的體育教練布希先生,金女士和布希先生一左一右的站在門邊,點著進去的女生,確認了一個都沒少後,兩人喊出幾個年長的女學生叮囑了一下,讓大家都聽她們的話,就鎖上門走了。

  哐一聲後,所有人的耳邊除了身邊人急促的喘息聲,就只剩下遠處連綿的槍炮聲了。

  有幾次槍響靠得極近,仿佛就在不遠處,又過了一會來來回回的掃she,嚇得女孩子們一陣陣壓抑的尖叫。

  黎嘉駿直直的站著,在蜷縮成一片的女學生中,竟然成了淡定的那個,天知道她現在心中多麼煎熬,剛才被炮響驚醒那一刻的感受現在越來越濃烈,她真想仰天咆哮一句為什麼是瀋陽!

  這可是一個省的省會啊!遼寧不是只有這一個城市啊!又不是明朝的天子守國門!為什麼日本人真的拿一個省的省會開刀啊!他們還真敢啊!

  而且他們還成功啦!

  如果,如果那真的是北大營……

  黎嘉駿恍恍惚惚的走到鐵門前撓了一撓,用來當做防空洞的更衣室果然質量上乘,她背靠著鐵門,緩緩的滑坐到地上,抱著膝蓋縮了起來。

  炮聲中,更衣室里是難言的寂靜,這兒不乏家住本地的少女,她們的表情是和黎嘉駿一樣的惶惑不安,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沒人覺得自己能猜出發生了什麼,所以沒人說話,相互比著誰更沉默。

  “哎,我給大家唱首歌兒吧。”一個方才被委託代管的女生嘆著氣站起來,摸了摸黎嘉駿的頭,柔聲道,“姐姐我不是專業的,你們多擔待啊。”

  沒人應聲,但是小女孩們都眼淚汪汪的巴望著她。

  “我想想呢,就這首吧。”女生雙手合十,一臉柔和的唱起來,“god rest ye merry gentlemen,let nothing you dismay,remember christ our savior……to save us all from Satan's power^”

  竟是一首唱詩班的歌,看來這個姐姐是信奉基督的,她唱得很平緩,那股輕柔的力量瀰漫開來,讓很多人都平靜了下來,黎嘉駿聽著聽著,不僅平靜了,竟然還有點無奈……

  這個調兒……被現代某些歌星拿去唱搖滾,那叫一個激情……這種時候有這種發現她真的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

  繼這個姐姐之後,幾個大姐姐輪番上陣,唱歌,朗誦,背詩,甚至還演起了小話劇,好不容易消磨到了早上,不管演的還是看的,雖然好歹熬過了這一夜,但都身心俱疲,等金女士打開了鐵門時,黎嘉駿和眾人相互攙扶著起來時,她發現自己嘴裡已經生了一片水泡,火燒火燎的。

  1931年9月19日,清晨六點。

  槍聲還在零星的響著,但是很遠,看不出在什麼方向,打開門後,冷風呼啦啦的吹進來,凍得所有人一陣哆嗦,她們被帶著跌跌撞撞往外走,走出好遠,僵硬的身軀才靈活起來。

  天空是灰色的,昨晚的硝煙蔓延了過來,霧蒙蒙的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她還能聞到硝煙的味道,校園沒有被闖進來過,一切都沒有變化,可是,一切卻又都變了,連好不容易在初秋中挺住沒變的幾片綠葉,都仿佛保持著這個顏色死去了似的。

  一地的落葉,今天校工也沒打掃,眾人悉悉索索的踩著一地的落葉,來到了大禮堂。

  那兒已經聚集了近乎全校的人,他們全都一夜沒睡,目下青黑,教授和校工們更是滿臉憔悴,似乎忙碌了一夜,校長寧恩承坐在主席台上,微微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等所有人都到齊了,他緩緩站起來走到最前面,開口道:“昨晚……”那聲音嘶啞的仿佛在拉鋸,他連忙閉上嘴低頭咳了一下,才繼續道:“昨晚北大營一片火光,形勢很緊急,我將想盡辦法將全校師生安全疏散,而我自己,則會是最後一人。”

  黎嘉駿聽到這個話,她本以為自己會有腦中嗡一聲什麼的,可是沒有,她知道自己心底里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她只是覺得眼前黑乎乎的,卻不至於暈過去,她急促的呼吸兩聲,強忍住沖鼻而上的酸意,強撐著不暈過去,一旁許夢媛再次扶住了她,一手環著她的後背,輕柔的拍著,表情擔憂。

  “解主任,你來負責吧,把開學後所有學生上交的伙食費,都發還給他們,時間有限,請各位同僚幫忙發放,我們將儘快了解最新的信息,商討下一步行為。我知道許多同學家就在市內,或者有父兄在北大營,請你們冷靜下來,堅強起來,不要衝動行事,與我們一起在學校,不要讓你的老師,同學,和家人擔心。我再重申一遍,不管你們有多麼焦急,難過,也請不要衝動,這,可能是我作為校長,給你們的最後一個要求了。”

  壓抑的哭聲從四面傳來,悲痛的氣息瀰漫著,黎嘉駿只覺得校長的話就是對自己說的,但有很多人也同樣強自鎮定了下來,大家排著隊在主席台邊領取返還的伙食費,有幾個人領取後,抱著信封痛哭失聲。

  領完錢,校長示意會計主任解御風敞著會計處的金庫鐵櫃門,昭示存款已空,他還開玩笑說:“這下沒人能向我寧某人借款了……校外的想搶也可以歇了。”

  大家各自被帶回寢室拿了水壺和飯盒等必需品,女生們組成一個大隊集體行動,先到食堂吃了飯,然後被安排到圖書館,也有一部分男學生被帶到圖書館,他們都一副好運的表情,各自找了書翻看,看不看得進是一回事,至少有事兒做。

  黎嘉駿很想申請回去,但是現在沒車沒交通工具,她知道憑她兩條肉腿,可能走著走著就犧牲了,只能逼自己看著書,背著上節課先生安排的課業,每當槍聲停歇一會,就有人心思活絡的抬頭張望,但沒一會兒,槍聲卻又會想起,讓一群人失望的低下頭去。

  這樣斷斷續續的折磨中,天就黑了,學校不放心,依舊讓女學生各自帶了鋪蓋到體育館集體睡了,校工隔幾個位子就點了個暖爐,好歹沒有像第一天那樣折磨人,槍聲已經越來越稀疏,所有人都感到一種發自心底的疲倦和空虛,在爐子的噼啪聲和遠處的槍聲中,又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清早醒來的學生們都探耳朵聽著,許久不聞一絲槍響,又是欣喜又是不安的對視著,被金女士再次集體帶到大禮堂,那兒,教工已經少了很多,短短一夜,寧恩承仿佛蒼老了,他等了所有人到齊,沉默了很久很久,下面兩千多雙眼睛看著他,什麼情緒都有,最多的,就是害怕,和信任。

  他輕輕的咳了一下,開口,依舊嘶啞:“昨日……瀋陽被日軍,全部占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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