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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入冬之時,天降大雪,整整下了大半個冬季,多少良田都被凍成了冰地,直到開春之時依然無法耕種,雪災中凍死了不計其數的百姓,天氣回暖,雪融成水,一向乾旱的北方,卻有幾座城差點被山上流瀉而下的山洪淹沒。到得夏季,偏偏數月未下一滴雨,南方乾旱成災,大片土地顆粒無收。夏末,錦國鄉野四處瘟疫橫行,村莊之內遍地蕭條。

  百姓道,這是佛祖的懲戒。

  皇室葉氏惹怒了佛祖,佛祖降下懲罰,天災不斷。

  並因天災困苦,造成幾場兵刀之亂,幸好錦國皇室積威猶存,不過數月就被鎮壓下去。

  短短兩年,錦國傷了元氣,怕是幾年都恢復不過來。

  於是,曾經露出一線端倪的皇室與南彌寺之爭,頓時偃旗息鼓。

  當今天子將京城之亂的首腦人物大皇子葉青宵,二皇子葉青穆送予南彌寺中,兩位葉氏皇族皇子之尊,終身不得再出寺一步。

  皇室退讓,南彌寺也依然寧靜端莊,天災之中,布施於民,救得多少災民性命,倒讓其聲明更盛,百姓之中,信佛之心愈加虔誠。

  一切風波已平,又是匆匆三年而過,似乎當初的災難困苦已經被新一年的春綠夏繁掩去了痕跡,錦國上下,依然如當初一般欣欣向榮。

  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

  人,終究是勝不過上天。

  梨花樹下,一石桌一石椅,皆是成單,無意於待客,無意於同憩,只是一人獨座。

  葉微空一襲白衣仍是纖塵不染,烏黑的發在風中飄起,幾朵被風颳落的花瓣夾在其間,白的似雪,黑的如夜,他整個人並那棵梨樹,便像一幅寫意水墨,寥寥數筆便可見凜然神韻。

  銳利明亮的眼掩在濃黑的眼睫下,他的表情淡漠無波,只是獨坐,獨飲。

  他曾不喜獨自飲酒,只因太過寂寞。

  如今卻戒不掉這樣的癮,仿佛唯有在那寂寞中,才能於某種牽扯不斷的情緒中得到安慰。

  明知來此會難受,卻仍要來。

  以為從不曾想起,其實只是——從不曾忘記罷了。

  杯酒下肚,“飲血烈烽火”是極烈的酒,灼得他的胃一陣抽搐的疼痛。

  皺起眉,他終是沒忍住,以袖掩唇,咳了起來。

  “王爺!”站在不遠處的明月月白衣裙,套一件淺天青的比甲,裙擺如蓮,一頭長髮挽起,結成一個素雅簡單的髻,比起數年之前,面容已然成熟許多,只是清秀柔和一如往昔。

  她上前兩步,遞過一方素帕,咬著唇忍住著急的淚意。

  葉微空接過帕子,掩住唇又咳了幾聲,卻是看都不看那帕子一眼,逕自扔了,他站起身來,往內院走去,明月看著他白衣下削瘦的身軀,雖然依然峻挺,只是,瘦了那麼多——

  再也忍不住,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裙邊。

  王爺不快活,她——她卻是毫無辦法,無能為力。

  能陪在他身邊的,從來都不是她,從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知道,所以從沒有想望過,從來沒有。

  她不曾有過那樣的奢望,所以她這一生,能這樣跟在他的身後,於願足矣。

  轉過頭,隱隱看見那條被丟棄的帕子上的一抹紅,她心中一痛,終究是下定了決定——

  “王爺!”

  葉微空頓住腳步,“何事。”聲音清淡,冷淬如冰。

  明月上前幾步,猛然間跪下,“王爺,明月有事稟報。”

  葉微空回過身來,“說。”

  明月低著頭,“還望王爺——聽了明月的稟報,不要——不要怪罪錦瑟。”

  葉微空眯起眼,似乎因為聽到這個名字而有幾分不悅,聲音卻愈加冷了起來,“她若不曾犯錯,我自然不會動她。”

  明月心下微涼,但此時葉微空的目光如刀,已是不容她不說下去,她咬咬牙——

  “王爺——一年多前,曾——查到過戒色下落!”

  她話音剛落,卻被葉微空抓住了雙肩,他的力道太大,幾乎將她的肩骨捏碎!

  “你再說一遍!”他的聲音如寒冰般冷冽銳利,仿佛生生割破了她的肌膚——

  明月忍住疼痛和淚意,“那時——情報樓查到江湖中符合戒色年齡和名字的一個少年,用的是他的俗家名字崔瑾——雖然,對於一個孩子而言,短短數年長相的變化極大,但是據報與當年戒色的畫像有五六分相似——”

  “為何不報!去年之時,為何不報!”葉微空將她甩了出去,明月跌落,腳踝崴了一下,劇痛襲心,只是想起如今負責情報樓的錦瑟,終究是有些後悔此時說出此事。

  葉微空又咳了起來,明月連忙從腰側的錦囊中取出一方新的素帕——只是這次,葉微空卻沒有接。

  那一聲聲的咳嗽,讓這個原就峻凜鋒銳的人終於是露出一絲疲倦與那淺淡地仿佛是錯覺的痛苦。

  明月看著葉微空蒼白的唇色,抓著帕子的手有些抖,口中似是黃連的苦味蔓延。

  數年之間,原跟在王爺身邊,原本最為出色最為得力最為聰慧的錦瑟,被調去了情報樓,那裡的工作繁重枯燥,且終年不出,若是王爺不傳指令,別說是見王爺一面,就算是其他人,也見不到幾個,雖是負責,形同幽禁。

  錦瑟這般人品才華,怕是多半要在那種地方虛度了。

  明月、曉夢、藍煙與她一同長大,憐她寂寞,隔段時日便去瞧她——只是明月也是在數月之前才知,她居然擅自瞞下了這麼重要的消息。

  葉微空一直在找戒色,當初事發,戒色不過一個孩子,並沒有什麼人注意,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在京城中消失不見,事後葉微空想來,才令人去找他——

  一找數年,那個孩子卻像是從不存在一般,消失了蹤跡。

  ——而那個人,除了一件血衣,也是什麼都沒有留下——

  似乎讓這個高高在上、冷漠孤絕的男子存了一線希望,又似乎,帶來的,只有更大的失望與灰暗。

  她的髮髻已亂,淚一滴一滴落在撐著青石路的手邊。

  葉微空別著手立在她面前,在沒有人看到的身後,那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太過用力,指節發白。

  “傳令!情報樓錦瑟擅自隱瞞消息,知情不報,違背情報樓令首戒,調離京畿,遣往漠北前鋒線!”

  “王爺!”明月大驚,抬起頭來,便想為錦瑟請求——但看到葉微空那雙冰冷的眼,眼淚簌簌而下——這個結局,怕是錦瑟早已猜到吧?

  上一次見她,她那樣的笑,讓曉夢抱著她大哭不止。

  最聰明的女人,往往也是最傻的女人。

  “明月,念你今日報之於我,恕你知情不報之罪,從輕發落,從今日起,你便代錦瑟掌管情報樓吧——”葉微空道,“記住——我絕不會容忍第二次。”

  明月低下頭來,“是。”抓著裙擺的手漸漸放開,纖細的指尖雪白,卻是微微顫抖。

  自小跟著葉微空,匆匆十幾年過,時間太久,是不是她們都已經快要忘記,眼前這個男人,其實是那樣絕情殘酷的——

  真不可想像,這樣的明王葉微空,會將那個男子,放在心上這麼久。

  旁觀者清,這樣高高在上潔白無瑕的雲端之人,原不曾將任何人放在眼中,只是那人——只是那人——

  過了這麼久,她們仍然清楚記得那個白色僧袍乾淨整潔,眼如流光,笑若微嵐的男子站在他身邊的模樣——

  只有那時,這個清淡如流雲的白雲城主,會露出一絲柔和的神色,有了一些身為人的氣息——

  那樣的表情和笑容,只有那人一人曾經擁有。

  只是王爺自己,也不曾察覺罷了。

  *****

  “想不到在此碰到衛兄,江湖傳聞衛兄已然三年不曾出谷,卻不想也來了這虛妄鎮。”一個面容微黑的中年壯漢帶著笑容道。

  那衛姓男子看樣子已經四五十歲,頭髮花白,面容愁苦,一襲青衫洗得發白,唯有指上一枚碩大的寶石戒指看上去格外華貴,“戚兄弟說笑了,衛某也是無奈,若不是小犬太不成器,也不必帶著祖上的傳家之物來這虛妄鎮了。”

  兩人說著,一同走進鎮上唯一的一間客棧。

  《金剛經》有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佛家語,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這虛妄鎮,卻是存在的。在錦國,佛為尊,以佛語佛偈為名的地方並不少,只是這座虛妄鎮,卻並非因佛而出名。

  麓山之山麓,為虛妄鎮。鎮上不過民家二三十,小小的一個鎮只有一家雜貨鋪子,一個茶寮,一間客棧。

  客棧卻意外地大,足足上百米的牆內,三層高的大客棧看上去極為華麗富貴,若不是門匾上那大大的“客棧”兩個字,過往之人絕不會想到這是一間客棧,只以為是某戶富貴人家罷了。

  虛妄鎮之名,皆因麓山之上虛妄山莊。

  求醫、求兵、求甲,皆可求之虛妄。

  江湖人碌碌一生,無不求一絕世好兵,一護命寶甲,一救命靈丹,虛妄山莊之名,日漸崛起。

  客棧之中,自然生意興隆,不管是否有那易物之寶,每年夏季一月一開的評寶會總是讓想找熱鬧的江湖人趨之若鶩。

  麓山之下樹木蔥蔥,山泉流溪清澈冰涼,在夏日亦是個避暑之地,致使每年一入夏,小小的虛妄鎮便熱鬧非凡,到處是各地趕來的江湖人士,雖是魚龍混雜,不過在人家的地頭上,總要給主人家幾分面子,大家皆是有求而來,更是不願得罪主人,因此多半時候,就算是仇人相見,在虛妄鎮中也能暫時相安無事。

  已是正午,那輛馬車入鎮的時候並未引起多少注意。

  車身樸素,只是比尋常馬車大上幾分罷了,比起江湖上的名門大派,並不顯眼,兩匹駿馬所拉,江湖中不乏識馬的好手,不免多看幾眼,俱是日行千里的好馬,恐怕價值不菲,若不是在虛妄鎮中,也許有人會動了心思。

  只真正眼界高的人,才發現這輛馬車不知是何所制,跑起來居然十分輕巧,平穩非常,雙輪滾動之時幾乎無聲無震,絕不尋常。

  到達客棧門口之時,車夫一拉韁繩,雙馬穩穩停住,待得他摘下頭上斗笠,客棧內幾位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士立刻睜大了眼睛——

  “這、這不是江南出名的‘九曲十八’曲大先生麼,怎麼給人做起車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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