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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在家,必定是出門去了。百年來,高傲的神君但凡出門就只有一個目的……典漆在黑暗裡屏息等待著,等待著聽到院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的聲音,等待著少年清脆的嬉笑聲,等待著男人含糊的甜言蜜語,等待著一牆之隔的房中傳出早已聽得膩煩的曖昧喘息。

  等著等著,典漆睡著了,夢裡有琴師蠱惑人心的誘人弦音,不自覺醉倒,不自覺沉溺,不自覺嘴角含笑。

  「難道你從未想過再去聽一次嗎?」道者的話一直迴蕩在耳邊,一遍又一遍,無論怎樣搖頭甩脫都逃離不了。

  一夜獨眠之後,終究還是不自覺地循著上回的記憶找到了這座隱匿在城中一角的小茶莊。進門時,看到人群中明明說好不會再來的道者時,典漆猛然生出幾分感慨,真是悲哀啊,無論道者,或是自己。

  見到出現在面前的典漆,道者的神色並不驚異,只是笑容有些艱澀:「阿漆,我……」

  典漆按著他的肩膀坐下,笑容同樣顯得虛偽,想要開口,卻聽身後有人道:「真巧,我也來聽琴。」

  灰鼠僵硬地扭過頭去看,消失了一夜的男人神采奕奕地站在跟前,正頂著那張騙盡天下人的臉招蜂引蝶。周邊已有幾家姑娘羞得半掩絲帕暗送秋波,崇尚多多益善的神君大人瀟灑地轉著手中的竹笛,顧盼生姿好似開了屏的孔雀。有人悄聲問:「這是誰家公子,怎麼生得這般俊俏?」

  話音落進典漆耳朵里,憋了一夜的失落化作沖天怒氣蹭蹭往上冒。抬手指向屋子另一角:「這兒沒座了,去那邊吧。」

  小灰鼠從未發覺,那麼闊氣大方又寬宏大量的自己,一旦遇上眼前的這個人,總是不出三句話就要動怒,說上四五句就要跳腳。每每這個時候,男人卻總好整以暇悠然自得得很:「呵呵……」

  殷鑑從容地彎腰坐下,抬頭,眨眼,默默等待著易怒的東家撲上來咬人,唇畔三分竊笑七分無賴。

  長凳另一端坐的是形銷骨立的道者,男人大大咧咧占了一大半,剩下中間一條小fèng,真去抓只老鼠過來放著也嫌擠。神君垂眼看了看那小fèng:「坐吧,東家不必客套。」

  眾目睽睽之下,好看的小道士期許的目光中,發作不得的典漆生生咬碎一嘴鐵齒銅牙,回家後,看小爺怎麼收拾你!

  殷鑑顯然別有用心,伸過手來使勁一拽,小灰鼠剛剛好跌坐在他腿上:「這樣不就能坐了?」

  燙紅了一張臉的灰鼠斜眼對他狠狠飛眼刀。

  近來似乎很少那啥的風流神君被挑得越發興致高昂,攬過腰咬著耳朵輕輕笑:「回家後,你想怎樣就怎樣。」語氣曖昧,眼神曖昧,在灰鼠背脊游移的手掌更曖昧。

  「下流!」典漆低聲唾罵,恨不得一口咬上他露出領口的脖頸。

  殷鑑的表情很正經,安撫似地拍拍他僵得筆直的背:「東家,你想多了。」似乎他才是生怕被玷污的正人君子。

  難堪地回過頭,小道長正支著下巴津津有味地看著。

  典漆羞憤欲絕。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混帳先沒來由地逗弄挑釁,最後卻總是自己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反而悠悠然地喝著茶在一邊看著笑著,仿佛看一場總也看不厭的猴戲。

  灰鼠緊緊攥著他雪白的衣領,一陣惡氣堵在喉頭,險險哽出一口黑血。就因為這個,小爺才最討厭你!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男人慢慢收起了歡暢的笑容,起身往邊上挪了挪,將瘦小的灰鼠安置在自己與道者之間,只是攬著腰的手始終未曾鬆開:「方才逗你呢!」

  身體緊緊挨著他的,腿碰著腿膝蓋挨著膝蓋,大腿根處甚至還有方才坐於他身上時的觸感,或許是先前的氣悶,或許是再先前惱怒,或許壓根就是因為這屋子裡的熱意,典漆的臉上有些發燒,囁嚅了半天,終於找回自男人出現起便失落的張狂,努力抬起下巴擺出一副藐視的神情:「切!小爺才不稀罕。」

  只是這份張狂終究少了些許底氣,仿佛吃了啞巴虧的頑童,明明心疼不已,卻還想要在同伴前展現自己的不在意。

  攬在腰間的手摸向上擁住他的肩,將小小的灰鼠整個圈進自己懷裡,殷鑑感嘆:「你呀……」

  說了半截卻再無下文。

  羞得只顧找地fèng想往下鑽的灰鼠沒看見,神君那雙湛藍的眼眸中竟滿滿都是寵溺。

  正自恍然間,「泠泠」一陣熟悉的琴聲自竹簾後響起,來無影去無蹤的琴師已然端坐琴後。驟然而至的寂靜里,典漆偷偷自竹片fèng隙間向後張望,恰能望見那雙墨色中帶一絲幽碧的詭異眼瞳。明明指下的弦音如此婉轉,那人的眼眸卻是陰冷的,不帶一絲溫熱情感。身邊的道者再度陷入痴迷,他雙目緊閉,蠟黃憔悴的臉頰因樂聲而泛出喜悅的光芒,唇畔綻放出一朵油然欣喜的笑。

  傾耳細細聆聽,琴聲如水,滔滔不絕,即便在夢中仍念念不忘的虛假幻境撲面而來。父母慈愛的雙眸、兄弟姊妹親密無間的嬉鬧,還有老卦精裝神弄鬼的胡言亂語、小捕快憨傻的笑臉、和尚眼角掛著的慈悲與道者頰邊淺淺的酒窩……最後的最後,眾多美好事物一一掠過,在那浩渺雲煙的盡頭,站立著男人青松般俊挺修竹般灑脫的背影。灰鼠捧著一顆滾燙的心,期待著那張終於因自己而顯出溫柔表情的美麗面孔……

  笛聲乍起,如風過葉尖,似百鳥爭鳴,投石入湖亂了一池纏綿琴聲。典漆猛一個機靈回過神,父母不再、姊妹不再、好友不再,自己原來還坐在簡陋的小茶莊裡做著虛妄的白日夢。只有掛在臉上的笑是真實,抽得嘴角一陣又一陣酸痛,想要抬手去摸,倏然發現渾身無力,居然連抬起胳膊的力氣都沒有。一不小心,又讓那竹簾後的妖物吸去了元神。

  典漆回首四望,屋內眾人儘是一副如夢初醒的驚異模樣,卻不似往日般沉迷,個個目光清澈靈台清明。

  「這是……」道者拉著典漆的袖子喃喃低語。

  卻聽身畔有人道:「真真是美人妙音,在下實在忍不住想要同這位公子相和一曲。」

  灰鼠側首,身邊的殷鑑不知何時已長身站起,方才那聲笛音正是出自於他。

  「哼!」喚作沈吟的妖物冷笑一聲,眼中幽光更甚,「不敢當。」

  再度信手撥弦,琴音飄渺無跡,似三月清風,明明抓於手中,轉瞬又自指fèng溜走,叫人心生焦躁,忍不住想要追趕,卻是幾番唾手可得,又幾番撲空。一而再,再而三,一不留神便又陷進了那弦音編就的蛛網裡,再想醒悟脫身便為時晚矣。

  妖以音律攝人元神,而殷鑑則同樣以音律打壓妖物魔音。神君的笛聲清越激昂,每每總在要沉淪時將人自懸崖邊拉開。典漆驀然覺得痛苦,神智在男人虛幻的溫柔與現實的荒唐間一再掙扎。抬頭望見男人稜角分明的側臉,桃花眼水色唇,入鬢的飛眉上挑的眼角,天生一副遊戲花叢的好相貌。沒來由叫他尖利的笛聲激出一分不甘心,小爺上輩子欠過你麼,就只能如怨婦般枯守冷宮苦苦等你一絲垂憐?真是沒道理!

  心中豪氣頓生,操控心神的琴音便隨之弱下些許。典漆環顧四周,凡人定力終不能與妖相抗衡,眾人神色一再倏忽變幻,來回徘徊於痴迷與理智之間。

  截然不同的兩種音色撞擊在一起,沖得耳膜「嗡嗡」一陣亂響。凡人尚不覺得異樣,同樣身為妖物的典漆卻已感受到來自笛音的巨大衝擊,肩上仿佛壓了千斤重擔,五臟六腑內翻江倒海不得安寧,渾身卻似被無形的繩索縛住一般不得動彈。

  「你、你快……」想要出聲叫他住手,這般下去,彈琴的妖怪是能被制住,但是小爺就先要把命搭進去!喉間卻被鎖住,奮力張大嘴巴,卻發不出丁點聲響。

  白虎神君殷鑑,傳說他少年得意,手中一柄長劍誅過北海惡龍斬過西陲狼犬。眾人道,他若非上古後裔,必是天帝跟前又一員善戰驍將,建功立業威震了天下。眾仙又雲,神君殿下勇悍,一人便能擋下天兵十萬。坊間流言,遭逢楚耀之前,他從未敗過,真正的神勇無敵。

  沒來由想起這些,這一百年過得太安逸,生生叫那些雞零狗碎迷住了眼,竟始終不曾將這個好色濫情的男人同傳聞里的高傲戰神相聯繫。直至如今,親眼見他幾聲笛音便叫修為遠在自己之上的沈吟大為窘迫,典漆方生出些許恍惚,幾乎不敢相信面前長身玉立的高大男子就是自己口中的「混帳」。

  這便是身為仙的神通嗎?談笑舉手間便能將苦修千載的妖輕易降伏,如同折下一根枯枝、摘下一朵野花。一瞬間,灰鼠頓覺渺小。即便男人偶爾會談及自己的事,即便常常將他的名號掛在嘴邊嘲諷,即便時常抱怨他的養尊處優與莫名的自滿自戀,在這漫漫百年共處同一屋檐下的日子裡,典漆從未如此刻這般清晰地認識到,這個幾乎天天被自己小聲咒罵的男人乃是上古後裔,堂堂盂山白虎神君,較之自己,猶如雲泥,猶如天地,猶如帝鵬之於雀鳥。

  「不要!」正自掙扎間,耳畔驀然一聲悽厲吶喊。琴聲錚然逸出一絲雜音,弦斷音止,典漆尚不及反應,道者已扯下竹簾撲向案後的琴師。

  殷鑑隨之放下竹笛,典漆頓覺卸下了壓在肩頭的千斤重擔,身心稍有鬆懈,喉頭一陣腥甜,「哇--」地一聲嘔出一口鮮血,全身骨頭如散架一般,整個人跟著軟倒在地,一時竟怎麼也站不起來。

  「別說話,好好歇著。」察覺他又要抱怨,男人搶先蹲下身,掏出帕子來擦他的嘴角,又撫著他的背順氣,一手圈過肩頭將灰鼠攬進懷裡靠著,「你是妖,免不了受我笛聲波及,回去調養兩天就會沒事的。」

  典漆渾身無力,眨巴眨巴眼睛抬頭看,男人下巴尖尖,鼻樑高挺,略略垂首,藍色的眼眸燦若星辰,長長的睫毛一扇又一扇,好似會說話。明明不曾聽到琴聲,人卻又陷進了幻境裡,夢裡的溫柔神君才會這般說話這般笑,這般抱他這般體貼,現實里的混帳什麼時候有過好心?痴痴傻傻的小灰鼠患得又患失,牢牢抓緊他的肩膀,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抓出血。

  漂亮的雙眉終於皺了起來,轉而又鬆開。男人低頭沖他笑,眸光如水,紅菱唇裏白森森一口牙:「向來唯有在床笫之間,才會有人這麼用力抓我的肩。」

  灰鼠恨不得在他肩頭摳出血淋淋五個洞。

  扭頭再看竹簾那端,昔日狂妄挑釁的妖物,已面色鐵青奄奄一息。他一身修為盡被殷鑑所破,眸中幽光盡散,唯有一絲幽碧之色亦如風中之燭,轉瞬間便要熄滅。跪坐於地的道者用衣袖不停為他將嘔出的血絲抹去,他又再咳出,竟是止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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