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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舒站在不遠處聽他們嬉鬧,手中托著件龍宮剛送來的長袍。勖揚君慣穿的紫色,衣襟袖口處繡著銀浪潑天,瑞氣祥雲。針腳細密,仿佛一針一線繡的都是心思。

  “那丫頭,都是有婚約的人了……”赤炎終於被老龍王放了出來,一能出門就來文舒的小院裡找文舒。說起他那個妹妹就直搖頭,“到現在還靜不下心嫁人。”

  老龍王與渭水河神曾有八拜之交,又親上加親定下一樁兒女姻緣,瀲灩公主未出世就許配給了渭水府少主。

  “老龍王怎麽……”文舒脫口問道,暗想著瀲灩這般行事,老龍王難道不管麽?

  “他哪兒能管得住她?也就對我才恨得下心。我都懷疑老子不是他親生的。”

  龍王妃早逝,瀲灩長得又與母親極肖像,老龍王自然是百般寵愛,打不得,罵不得,樣樣由著她的性子來。

  “那渭水府那邊呢?”文舒邊問,邊轉身去取些小點心來。

  “正急著等她嫁過去。”赤炎撇撇嘴,左耳邊掛著的金環晃晃悠悠,“也不知道他們是不知道還是怎樣……前兩天還過來下了聘。再過一陣就該操辦起來了。原本就說好,一等瀲灩成年就辦事的。老河神急著抱孫子呢。”

  “公主她……”

  “哎喲,我個……的,怎麽到你這兒還是吃這個?拿下去,快拿下去……”赤炎突然跳了起來,指著文舒拿出的核桃蘇,滿臉扭曲,“都是託了伯虞那個混小子的福,也不知道他怎麽編的,說什麽那個勖揚愛吃這個。瀲灩那笨丫頭還真信了,一做還做這麽多……好的送這兒來了,不好的就全他媽留龍宮裡了!我個……的,老子現在一看這玩意兒就冒火……”

  等文舒把東西撤走了,他才對文舒娓娓道來。

  當年天帝御駕親臨東海,龍宮擺下盛宴款待,各方與會仙眾中便有他勖揚天君。彼時瀲灩尚未及笄,珊瑚叢中偷眼看他絕代風華。一見傾心,自此念念不忘。父兄的苦勸都拋到了腦後,成年後便迫不及待要與他親近。連同渭水府的婚事都哭著鬧著不願出嫁。

  “你說說,那個勖揚有什麽好?傲得那個樣子,誰都看不上眼……老子最看他不順眼!”赤炎氣鼓鼓地對文舒說道。

  “原來是這樣……”文舒點頭,看著半趴在石桌上的赤炎,語氣平淡,“是沒什麽好。”

  “就是!對了,我帶你下凡轉轉吧。你不是總說要去麽?”

  “仙宮裡走不開。”

  “那就跟我回龍宮去,我去跟勖揚說。要他個侍從他還能跟我搭架子不成?”赤炎道,一副不把勖揚君看在眼裡的樣子。

  新沏的熱茶冒著嫋嫋的煙,文舒隔著水氣看他,唇邊的笑將散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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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宮花園中有九曲迴廊縈迂蜿蜒,一面臨湖,湖中有游魚往來,怡然而自樂。一面栽花,楊柳依依,如茵綠糙上頂幾簇血紅的小紅果,風送枝搖,落英繽紛如飄雪文舒閒來總愛坐在廊下,賞一會兒群芳爭豔,投一些餌食引來一群紅錦鯉。

  身前緩緩走來一人,銀髮紫衣,額前一抹耀眼的龍印。

  “主子。”文舒忙起身施禮。

  “嗯。”勖揚君微微頷首,停在文舒身前仔細地看他,銀紫色的眼中波光閃動,“在餵魚?”

  不等文舒作答,他就自後貼過來,握著文舒的手來取他掌中的餌食。

  餌食投進湖中,本就擠在一處的紅鯉爭得更厲害,水花四濺,有大膽的躍出湖面來搶,扭身擺尾,帶起一線水珠。

  兩人站在廊下,文舒的手還被他握著,手背貼著他的掌心,稍稍往後就能靠到他的胸膛,連顫抖都不敢有。略側過頭,眼角的餘光能瞥到他的唇,水紅的顏色。

  “在想什麽?”勖揚君忽然開口問道。

  “沒……沒什麽。”心中一顫,文舒吶吶地回答。垂下眼去看湖裡的魚,已經散開了,湖面平和如鏡,幾點粼粼的波光。

  他又投了些餌食,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到來、捻動、離開。

  輕風拂動,搖落一樹繁花,花瓣被吹落到肩頭時還帶一絲甜膩的香。

  他伸手為文舒拂去肩上的落花,然後,完完全全地貼了上來。文舒的背抵上他的胸膛,整個人都被他溫熱的氣息包裹住。

  “文舒。”他在他耳邊低語,聲音是低沈的,沙沙的,仿佛有回音,“你在想什麽?”

  “……”文舒轉過身,對上他溢滿柔情的眼,眸中藏了萬年的飛雪消融成兩泓春水,直直地看進去,似要溺斃在裡面,“我在想……”

  側身退開一步,青衣擺動,始終和氣地淺淺彎著的兩道眉驀地豎起,文舒神色冷然:“何方妖孽如此放肆,膽敢冒充天君,你一身的修為不要了麽?”

  “哈哈哈哈哈哈……”身後響起一陣朗笑聲。

  文舒回過頭,西海龍宮的伯虞,南海龍宮的仲瑾等正簇擁著一人站在他身後,那人銀髮紫衣,額前一抹耀眼的龍印。

  再轉過頭,有人一襲藍衣,將一把描金的山水扇款款地搖得正歡。卻是二太子瀾淵。哪裡還有那個陪自己觀魚賞花的勖揚?

  除卻真正的勖揚君,旁人都在笑。

  伯虞對勖揚君拱手道:“果然連天君身邊的下人都有一雙火眼金睛,才幾句話的功夫就認了出來,伯虞服了。”

  仲瑾說:“是天君調教有方,哪裡像我南海龍宮,讓伯虞住了三天也沒人瞧出端倪來。仲瑾願賭服輸。”

  說罷,從身上掏出顆碩大的珍珠:“這可是上萬年的母蚌上結的呢。”

  旁人也紛紛取出各種物件算作認輸。

  瀾淵從袖中摸出面巴掌大小的鏡子,光亮的鏡框上雕滿菱花,似是女子隨身之物。

  眾人取笑他:“這是你哪個相好送的吧?在你叔叔面前也敢拿相好的東西來敷衍。”

  瀾淵睨他一眼,道:“這就是你們不識貨。這可是我昨兒才剛得的寶貝。因它能照見前世種種,故喚作‘非夢’。天下就這麽一塊,你說我是敷衍我叔叔麽?”

  眾人驚奇,紛紛要湊過來看。

  瀾淵得意,指著他們道:“你們又沒前世,照什麽?要能照出來也就是下凡歷劫時的那些,一不小心照出些什麽不能看的東西來,你們不臉紅,我還臉紅呢!”

  眾人紛紛嚷道:“你二太子瀾淵還有臉紅的時候?”

  笑聲愈張狂,震落廊外瓊花無數,簌簌仿佛飄雨。

  笑聲中,文舒平靜地抬起頭來看,那雙銀紫色的眼暗藏了萬年飛雪,圍繞在身遭的溫熱氣息早已煙消雲散。

  晚間有人悄無聲息推開他的門,文舒警覺地抬頭,一時怔然:“主子?”

  “嗯。”

  臉色都遮掩在月華里的天君忽然扔過來樣東西,文舒下意識要躲。東西卻有意識般飛進他的手裡。

  巴掌大小的一面鏡子,鏡框上雕滿菱花。

  文舒愕然地看向勖揚。

  “賞你的。”他抿起唇,語調仍舊是高高在上的傲慢,別開的眼中有什麽閃過,轉瞬即逝。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

  文舒看著手中的鏡子想。

  瀾淵曾趁無人時悄悄問他:“你怎麽認出來的?”

  文舒說:“你叫我名字的時候。”

  他,從未叫過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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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中的菱花鏡精緻而小巧,舉起來仔細看,纖塵不染的鏡面上映出一張普普通通的臉。眉目是疏淡的,似彎非彎,不似有人,兩道入鬢的劍眉,那般張揚又無忌。臉色是蒼白的,昏黃的燭火下,一直隱藏著的倦怠慢慢自內而外顯露出來,黯淡中透著憔悴。唇也是少了血色的,不知是因為從前一遇事就喜歡咬嘴唇的習慣還是天生如此,有些薄,更談不上什麽瑩潤之類的形容。是跟人一樣平淡的一張臉,最多不過是清秀而已。

  嘴角微微扯動,文舒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在對自己笑。看不到什麽十五好劍術,偏千諸侯,也看不到什麽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連故去林間的一片落葉或是夜下風中的一盞孤燈也看不到。能照出前世過往的“非夢”到了他這個早已脫去凡骨了斷一切塵緣的人手裡,亦不過是一面尋尋常常的鏡子。

  把鏡子收進柜子最底下的那個抽屜里,翻開其他事物,疊放的青色衣衫中躍出一點突兀的紅,猝不及防就扎進了眼裡,那麽一小點,大大咧咧地從一片黯淡的青色中跳出來,鮮活得不由你看不見,甚至能感悟到它被掩埋了數百年後終於能窺見天日的那一瞬的生動。

  動作就頓住了,文舒把鏡子放在一邊,慢慢把手伸向那一點紅。黑色的影子覆下來,紅色在暗沈的光線中黯了下去,卻依然倔強地固守在疊放的衣裳的fèng隙中。手指已觸碰到了那點紅,捻住了一點一點緩緩地抽出來,小心翼翼得仿佛害怕會把正在沈睡的什麽東西驚醒。

  是一截紅線,安靜地盤曲在文舒掌中。是凡間娶親時新娘子身上穿的喜服的那種紅色,在柜子里藏了許久,顏色卻仍燦燦地喜慶著,簇新如昔。

  都說物是人非,有時候,明明那物還在,人卻面目全非,連當日的那顆心也不知何時起開始學會遺忘和麻木。

  文舒盯著它看了很久,再慢慢把它和鏡子一起放回抽屜里,蓋上其他事物,一片青色仍舊是一片青色,任憑底下是另一個如何的世界,面上這個世界再無半點塵埃。

  東海龍宮仍時不時地送些東西來,有時是一把素琴,有時是一本詩集,有時是一方絲帕,用同色的絲線在帕上繡幾行詩句: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

  舉到陽光底下才隱隱綽綽地顯露出來,筆劃勾纏,多少含羞露怯又多少急不可待。

  赤炎皺著眉搖著頭說:“日子都定了,下個月十八,可這丫頭還……”

  文舒陪著他一起苦惱,沒告訴他那素琴一曲未曾彈過,詩集一頁未曾翻過,至於那絲帕,恐怕那個人壓根就不知道上頭繡的是蝴蝶還是鴛鴦,更別提那幾行含蓄地藏在邊角上的詩。

  赤炎感嘆:“勸了百來遍她也不聽,眼裡除了那個勖揚就沒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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