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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達,妳想想,妳作了什麼夢?”他柔聲問著,見她昏昏欲睡,心裡雖是不忍,卻又在她耳邊重新問一次。

  她又被驚醒,笑道:“我哪記得?有可能被摺子壓垮的惡夢……我想起一些了,我化作老鷹飛向遠處,我猜是在御書房前陛下說起得慶縣一事,這才夜有所夢,但盼能化作一隻鳥兒飛遍大魏,那時我嘴裡喊著當歸當……咦……”當歸不是徐回手下人嗎?這麼巧啊。

  他微微一僵。

  “陛下?”

  “然後呢?妳說是惡夢,我還沒聽到惡夢部分呢。”他柔聲問。

  “記不清了,只知受到驚嚇……唔,聽說天子作夢都是預知夢……”她感覺環抱的男子一僵,她笑著閉眸仰頭吻上他的下巴。“陛下不用擔心,陛下雖記不得?卻一定不是損及大魏的惡夢,你這些年來花在大魏的心血?我都看在眼裡,怎會有事呢。不如這樣吧,陛下,若真是與大魏天下有關的夢,那徐達願為陛下分憂,徐達代陛下承受那惡夢的結果吧。”她笑著。

  “……別胡扯。”他壓抑著聲音道。

  她隨口應一聲,窩進他懷裡再睡一下,免得四更他一走,她獨眠也很無的趣。

  她昏昏沉沉,只覺這枕不如以往抱得舒服,時而冷時而濕的,她咕噥:“陛下,太冷了。”她本想退開點,但她腰間那力道還是很強悍地扣住她,逼得她繼續窩在“cháo濕”的懷裡。

  “嗯,很冷。”他心不在焉地應著。

  ……陛下,你真的有在聽我說話麼?她心裡微嘆口氣。如果連同床共枕都在想他的天下,她實在有點……小小遺憾。

  只是,為何今晚他直流冷汗?不是受了風寒吧?太醫定時檢查他的身體,不可能會出問題,那果然還是為惡夢給嚇住了?

  是什麼惡夢能令這個八風吹不動的陛下嚇出冷汗呢?徐達想著,首次覺得窩在這人懷裡是一項酷刑。

  她意識沉沉,直到聽得有人低語:“陛下,過四更了……”

  過四更了嗎?這真難得啊。她感覺到眼前這人拉過被子將她蓋個紮實,才悄然下床。

  通常他走前她就睡熟了,她也不知道他是這麼細心,可惜,不能陪她一塊睡到上朝時。

  她半合著眼翻身,感覺微弱的光芒又起。

  “滅了。”李容治換上衣物,低聲道。“出去再掌燈。”

  “……別滅。”她啞聲開口:“我下床方便些。”

  他來到床邊,回頭看一眼太監,後者立即垂首,他才撩開床慢一角,看著幾乎趴在床上,小露香肩,長發覆去她大半面容的徐達。他痴痴凝視一會兒,笑道:“不睡了嗎?”

  “還有些倦,但想趕著天亮出宮吃早飯,昨晚聽見有間新張開的魚粥好吃,我想去嘗嘗。”

  最近她出宮尋美食的次數是不是多了點?對無趣的宮裡生活厭煩了嗎?李容治神色不動,點頭。

  “今兒個妳不用上早朝了。”他回頭跟那不敢抬頭的太監道:“去把宮女叫進來。”

  “別。”她非常輕聲說:“我想再躺躺……等陛下跟我歡愛的氣味散盡了,再讓她們進來。”

  李容治聞言,對她這種些許的占有欲感到愉悅。他嘴角勾勾,道:“好。”光線不足,加以她墨發掩住她的面容,所以不知她此刻是不是臉紅,但他心情放鬆了些了笑著替她攏妥床幔,垂目看向自己的掌心。

  他的惡夢也是記不清了,只知夢裡的自己撲前左手想抓住什麼……他左右手皆有重視之物,右手掌心上是他少年時期就決定的目標,自己一生皆為它而活,談不上什麼心不心愛?只全心全意在它上頭;左手掌心……初初只是偶爾看著它,心裡發著軟,不料低頭看它的次數愈來愈多,他強行壓制心中那種失控的驚恐,也認定自身壓製得極好,但,猛然間,它自他手裡展翅飛走,即使他窮極力氣,撲向它也抓不住了……

  他尋思片刻,回頭看著床幔後的人影。

  不是說,分離後想著對方的好,反而思念容易滋長,無法壓制,不如將心裡的那人留在身邊,天天見著她,感情就能維持最初時的那原樣,久了說不定還不稀罕,反倒有利自己嗎?

  他又見床幔後躺著的人影動了下,身子縮成一顆蝦球。他早就注意到,她一人睡時,總會不自覺將自己縮成防備姿態……六年前他帶渾噩的她出西玄時,在馬車上她就是如此防備地睡,至今還沒有改過來麼?

  若是一般夫妻,當人夫婿的就該夜夜穩著她的心,讓她不至如此沒有安全感吧?他略略猶豫,又想起先前的惡夢……

  不過……是夢吧。

  他不再遲疑,步出她的寢宮。

  徐達又睡了一會兒,才伸個懶腰,換上中衣,瞇瞇眼地撩慢,赤著腳丫下床。昨晚她碰到他的腳丫,還特地跟他比了比?他的腳掌大些、美些,她這個偽大魏人的腳丫上還有疤呢,真是……比大比不過,比美還差了那麼點。

  思及昨晚的兩對腳丫,她笑瞇了眼,而後微笑僵住。

  她垂著頭,注意到燭光不住搖曳,在地面上造成深深淺淺閃爍不定的陰暗。

  窗子是半掩的,但,風有這麼大麼?

  她心裡微疑,抬起頭,慢慢掃過四周。

  燭光所及的最遠範圍?正是那扇閻上的門。當她掃過門前時,看見有個人影隱隱約約立在那兒……

  哪來的公公躲在那裡沒走?

  再一眨眼,她發現那人神色青綠,滿面血跡,一身西玄長袍搞得破破爛爛。

  “頭兒?”她喃道,美目微睜。

  她上前一步,仔細定睛一看──

  門前無人。

  徐達本就不是容易受驚的人,她面色不動,舉步來到門口,推開門,刺骨夜風灌進,令得她長發飛揚。

  “皇后陛下!”宮女與太監已在門外候著。

  “……你們在這兒待多久了?”

  “皇上離去時吩咐咱們在外守著,等皇后叫喚。”

  “嗯……”她笑道:“好,都進來吧。”

  說起來,很久沒想到頭兒了,不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那模樣……是當天她在獄裡看見的慘況。只是,剛才的頭兒像要說話,偏他咬舌自盡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李容治方才出去時,應該沒看見才對。人家說,天子看見鬼是不吉利的事,幸虧是她看見的,頭兒曾是她親近之人,斷然不會害她,所以沒關係。

  也有可能不是鬼……

  但……

  如果不是鬼,也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還會是什麼?

  一個月後,得慶縣──

  足下一軟,徐達立刻感到身子急速下陷,她哪學過什麼輕功,直覺伸出手要抓住穩住身子的東西,但哪來的東西可抓?

  與她站在這方圓之地的百姓、侍衛同時不受控制往下滑去,山邊碎石跟著往這頭滾落,她還來不及呼救,離她最近的人往她身上傾跌而來,此起彼落的驚叫聲被碎石滾落的聲音掩蓋。

  轟隆隆,轟隆隆!──

  “不要慌……”她只說出這三字,便被亂石遮住她眼上所有陽光。

  一片黑暗。

  ……陛下,恐怕徐達不能再跟你走下去了。

  ……我的路,已經結束了呢。

  “……什麼?”李容治慢慢起身,看向跪伏在地的快騎兵。

  御書房裡的太監全都大氣不敢喘,瞪著那名風塵僕僕報信的士兵。

  門外帶刀侍衛臨秀也是看向裡頭,俊目大張,不敢置信。

  “你,再說一次,朕方才沒聽清楚。”

  “稟皇上,得慶縣連日大雨不斷,山石崩塌,皇后陛下她……她遭埋,臣離去時,尚未找到皇后陛下的……的人。”

  語畢,一片死寂。

  李容治手指輕敲著桌面,俊雅的面容平靜,溫聲問:“烏桐生呢?”

  “臣不知此人,但帶皇后陛下去視察的人,多半一塊被埋住了。”

  “……是麼?”烏桐生不肯受大魏官位,沒人識得不意外。李容治尋思著,片刻後抬起眼,御書房內的太監宮女全輕輕顫抖地立著,跪在地上的快騎兵已是滴答滴答地流著汗水。

  他微地疑惑,又看見臨秀在門外直看著這裡。他嘴角勾起:

  “臨秀,你進來。”

  臨秀連忙進來。一進御書房,他立時跪在地上,輕聲道:

  “陛下,可要派人去得慶縣?”

  “這是一定。你們都先下去吧。”

  太監、宮女與那名快騎兵靜悄悄地離去後,臨秀又低聲道:

  “陛下,方才你已經想了一炷香了。”

  李容治一怔。想了一炷香?他以為只有片刻,難怪那快騎兵都有些害怕了。

  他在想什麼呢?他回憶著,卻怎樣也想不起剛才他究竟在思考些什麼。

  “陛下?”

  他瞥向錢臨秀,沉默一會兒,方道:

  “當年我在西玄,是你錢臨秀自請聖旨,陪著我過去。月明也甘願潛入醉

  心樓當個不賣身的小倌'你倆算是我最信賴的人……”

  “臣願與月明親自到得慶縣一趟,必會帶回皇后陛下。”

  “她若不肯回來……你就告訴她,這四年來我沒什麼認真守著承諾她的事,一心只想將大魏盛世重現,她回來後,我定照著她的話做,比她晚老些、比她命長些,你……多勸著她些。”

  臨秀跪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了。他抵在身側的雙手顫著,嘴皮子也抖著,一雙清秀的眼紅了。他打小到大,還沒見過被埋的人還能活著跳出來,陛下怎會不知?怎會不知?不管在大魏或西玄,都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啊。

  明明會帶回來的……只可能是屍身,陛下這樣的交代他怎麼做得到?

  ……陛下的心緒,還清明麼?

  他不敢間,更不敢說陛下乍聞徐達被埋時恍惚的神色,正與十多年前陛下師傅自幼時一模一樣。眼若月牙、嘴角彎彎,看起來明明在笑著,眼裡所有情感都被擊碎了,以致空蕩蕩再也不見一絲感情。

  他知道陛下是連他跟月明也無法盡信的,不是他們不值得信賴,而是陛下少年遭遇,令得他沒有辦法全心全意去信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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