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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媽便道:“我上去看看她去。”馮老太搬過一隻竹梯倚在閣樓上,劉媽便從梯子上爬上去,馮老太在下面扶著梯子,仰看臉只管叫著“走好!走好!”小艾在上面也帶笑連聲招呼著“當心!當心頭!”裡面黑赳赳的像個船艙似的,劉媽彎著腰進了門,進了門也仍舊直不起腰來。小艾忙把電燈捻開了,讓她在對面一張床上坐下。劉媽問候她的病,問她是不是有喜了。小艾仿佛有點難為情,但是劉媽聽她說的那病情,倒也不像是有喜,說是不能起床,一起來就腰酸頭暈。其實小艾自己也疑心,這恐怕還是從前小產後留下的毛病,不過她當然不會對她婆婆說這些,這時候她婆婆雖然不在跟前,她也很怕劉媽會提起從前事情,忙岔開來說了些別的話。劉媽便告訴她五太太去世的消息。小艾聽了,也覺得有些愴然。雖然五太太過去待她並不好,她總覺得五太太其實也很可憐。

  劉媽坐到她床上來,嘁嘁喳喳告訴她五太太臨終的情景。

  小艾的床前擱著一雙鞋,劉媽坐過來的時候一腳踩在上面,便拿起來撣了撣灰,笑道:“喲!你自己做的呀?越來越能幹了!”

  那是一雙青布袢帶鞋,卻仿照著當時流行的皮鞋式樣,鞋底分三層,一層青布包的,上面襯著一層紅布包的,又是一層淡灰色的。這雙鞋,她自己很是得意。

  她自從出嫁以舌,另是一番天地了,她仿佛新發現了這個世界似的,一切事物都覺得非常有興味。她現在做菜也做得不壞,不過因為對於一切都有試驗的興趣,常常弄出很奇異的配搭,譬如洋山芋切絲炒黃豆芽。金槐起初也有點吃不慣,還是喜歡他母親做的菜,但是馮老太因為有腳氣病,在灶前站久了就要腳腫。

  他們這閣樓的板壁上挖了一個相當大的方洞,從這窗戶里可以看見下面的客堂。劉媽偶一回頭,向下面看了看,便笑道:“你們金槐回來了。”金槐端了一張長板凳坐在他母親斜對面,兩人在那裡說話,臉色都很沉鬱。隔了一會,金槐便上來了,劉媽直讓他坐,在這低矮的屋頂下,不坐也是不行。他在對面的一張床上坐了下來,便微笑著問小艾:“你今天怎麼樣?可好了點沒有?”小艾笑道:“還是那樣。”金槐微皺著眉毛向她臉上望去,他坐在那裡,身子向前探著一點,兩肘架在腿上,十指交挽著,顯出那一種焦慮的樣子。小艾倒覺得有點窘,心裡想他今天怎麼回事,當著人就是這樣。金槐默然地坐了一會,便又下樓去了。他一走,劉媽便取笑小艾道:“你看金槐待你多好,為你的病他那麼著急。”小艾只是笑。劉媽又坐了一會,便說要走了,小艾也沒有十分挽留,她並不怎麼歡迎劉媽常來,因為劉媽雖然人還不壞,但是有點快嘴,來得多了,說話中間不免要把她的底細都泄露出來,小艾很不願意她同住的這些人知道她的出身,因為一般人對於婢等女總有點看不起,而她是一個最要強的人。

  劉媽從梯子上下去的時候卻有點害怕,先上來的時候還不很費事,現在站在門口低頭一看,那條梯子筆直的下去,簡直沒法下腳,只得一坐坐在門檻上,然後一步一步的往下挨,馮老太在下面攙扶著她,到了地面上,便又笑著替她在背後拍打了兩下,原來剛才那一坐,褲子上坐了一大塊黑跡子。劉媽也笑了起來,自己也拍打了一陣子,便告辭出門,馮老太母子都送了出去。劉媽走了,馮老太便彎腰把地下晾著的青菜拾起來,卻嘆了口氣,道:“早曉得少醃點菜了——又不能帶走。”金槐道:“送給別人醃好了。”說著,便轉身進去,匆匆地跑到閣樓上,向小艾說道:“我們那印刷所要搬到香港去了,工人要是願意跟著去,就在這兩天裡頭就要動身。”小艾“噯呀”了一聲,在枕上撐起半身向他望著。金槐是很興奮,自從上海成了孤島,雖然許多人還存著苟安的心理,有志氣些的人都到內地去了,金槐也未嘗不想去,不過在他的地位,當然是不可能的。到香港去,那邊的環境總比這裡要好些。

  他又微笑著:“剛才我跟媽商量好了,你跟我一塊兒去,她回鄉下去。不過我看你這樣子好像不能走,怎麼辦呢?”小艾怔了一會,便道:“我想不要緊的,又不是什麼大病。”金槐向她望著,半天沒有做聲,然後說道:“我看你還是不要硬撐著,路上一定要辛苦點的。還是我先去,你隨後再來吧。”

  小艾自己忖度了一下,只得笑道:“那也好,我一好了就來。”

  金槐道:“也只好這樣了。”他坐在她對面,把她床前的一雙鞋踢著玩,踢成八字腳的式樣,又給它並在一起。兩人都默然,過了一會,金槐又道:“聽見說香港的房子難找,我先去找好了地方也好。”

  他們商量著什麼東西應當帶去,金槐說棉衣服可以用不著帶,香港天氣熱。小艾叫他把一隻熱水瓶帶去,金槐道:

  “等你來的時候再帶來好了,這兩天你們還要用呢。”又笑道:

  “你一個人跑到那裡,又不會說廣東話,等會給人拐去賣掉了。”小艾笑道:“我又不是個小孩子了?”

  兩人表面上只管說說笑笑的,心裡卻有點發慌,小艾擁著一床大紅碎花布面棉被躺在那裡,那黃色的電燈光從上面照she下來,在那船艙似的閣樓上,大家心裡都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感想,大概就是浮生若夢的感覺了。

  在金槐動身前的那天晚上,箱子、網籃、包袱都理好了,他忽然想起來,又把桌子上的抽屜抽出來,把裡面的東西一陣子亂翻亂掀。馮老太在旁邊看著,便道:“你在那兒找什麼?”

  金槐只含糊地應了一聲:“我看看可還有什麼東西要帶去的。”

  等馮老太走開了,金槐便問小艾:“那張照片呢?”他們很少拍照的,小艾除了他們結婚的時候合拍的一張便裝照,也沒有什麼別的照片。這一天他問起來,小艾便笑道:“那張照片我送人了。”金槐便有點不大高興,咕嚕了一聲,道:“只剩那一張了,怎麼也給人了。”後來馮老太把他的手絹子全都洗乾淨了,烘乾了拿來給他收在箱子裡。金槐打開箱子,箱子蓋裡面有一個夾袋,他把一疊手帕向裡面一塞,裡面除了一把新牙刷,還有一樣東西,摸著冰冷的,扁平而光滑,是一張硬紙片,這用不著看,也就知道是什麼了。他把那張照片抽出一半來看了看,便望著小艾笑了一笑,小艾橫了他一眼,然後也笑了。

  這一天夜裡,金槐三點多鐘就起來了。他知道他母親和小艾也是剛睡著沒有一會,所以也不願意驚醒她們,輕輕地開了燈,把小件的行李先拎了兩樣,從梯子上下去,就在廚房裡盥洗了一下,再上來拿箱子。略有點響動,小艾便驚醒了,掙所著要坐起來披衣下床,金槐忙按住她道:“你不要起來了,”她還有點睡眼朦朧,只覺得他的臉很冷,有一股清冷的牙膏氣味。然後他就走了。她聽見他一路下去,後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隨著那一聲“砰!”便有一陣子寂寞像cháo水似的涌了進來。那寂靜幾乎是嘩嘩的衝進來,淹沒了這房間。桌上的鐘滴嗒滴嗒走著,也顯得特別的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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