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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一笠園,至少讓我們看到家jì制度的珍貴的一瞥。《紅樓夢》里學戲的女孩子是特殊情形,專為供奉歸寧的皇妃的。

  一般大概像此書的琪官瑤官的境遇。瑤官虛歲十四,才十三歲,被主人收用已經有些時了。書中喜歡幼女的只有齊韻叟一人——別人喜歡跟她們鬧著玩。尹痴鴛倒是愛林翠芬,但是也寧可用張秀英洩慾。而齊韻叟也並不是因為年老體衰,應付不了成熟的女性——他的新寵是嫁人復出的蘇冠香。

  琪官瑤官與孫素蘭夜談,瑤官說孫素蘭跟華鐵眉要好,一定是嫁他了。孫素蘭笑她說得容易,取笑她們倆也嫁齊大人。

  瑤官說她“說說就說到歪里去”,也就是說老人jianyín幼女,不能相提並論。書中韻叟與琪官的場面寫得十分蘊藉,只藉口沒遮攔的瑤官口中點一筆。

  齊韻叟帶著琪官瑤官在竹林中撞見小贊,似乎在向另一人求告,沒看清楚是誰,這人已經跑了。事後盤問她們,琪官示意瑤官不要說,只告訴韻叟“不是我們花園裡的人”,想必是說不是齊府的人,不致玷辱門風。這件事從此沒有下文了,直到“跋”列舉諸人下場,有“小贊小青挾貲遠遁”句。

  原來小贊私會的是蘇冠香的大姐小青。相等於“詩婢”的詩僮小贊,竟拋下舉業,與情人私奔捲逃。那次約會被撞破,琪官代為隱瞞,想必是怕結怨。蘇冠香是小小姨身份,皇親國戚兼新寵,正如楊貴妃的妹妹虢國夫人。琪官雖然不知道冠香向韻叟誣賴她與孫素蘭同性戀,一定也曉得她是冠香的“眼中釘”(見回目)。再揭破醜聞使冠香大失面子,更勢不兩立了。那神秘人物是小青,書中沒有交代,就顯不出琪官的機警與她處境的艱難。

  總是因為書至此已近尾聲,下文沒有機會插入小贊小青的事,只好在跋內點破,就像第十三回“抬轎子周少和碰和”的事也只在回目中點明,回內隻字不提。

  但是由跋追補一筆,力道不夠。當時琪官一味息事寧人,不許瑤官說出來,使人不但氣悶而且有點反感。她說與小贊在一起的是外人,倌人帶來的大姐除了小青,還有林素芬林翠芬也帶了大姐來,大概是娘姨大姐各一,兩人合用。像趙二寶就只帶了個娘姨阿虎,替她梳頭,那是不可少的。孫素蘭只帶一個大姐,想必是像衛霞仙處阿巧的兩個同事,少數會梳頭的大姐。

  娘姨不大有年輕貌美的。小贊向這人求告,似是向少女求愛或求歡——再不然就是身份較高的人。

  書中男僕如張壽匡二都妒忌主人的艷福,從中搗亂,激動得簡直有點心理變態。曾經有人感嘆中國的女僕長年禁慾,其實男僕也不能有家庭生活。固然可以嫖jì;倒從來沒有妄想倌人垂青的,這一點上階級觀念非常嚴。不過小贊不是普通的庸仆,有學問有前途,而且屢次當眾出風頭。平時倌人時刻有娘姨跟著,在一笠園中卻自由自在,如蘇冠香林翠芬都獨自遊蕩。因此有可能性的女子浩如煙海,無從揣測。比較像是孫素蘭的大姊,琪官代瞞是衛護義姊——還是失意的林翠芬移情別戀?這些模糊的疑影削弱了琪官的這一場戲,也是她的最後一場,使這特殊的少女整個的畫像也為之減色。等到看到跋才知道是小青,這才可能琢磨出琪官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已經遲了一步。

  作者的同鄉松江顛公寫他“與某校書最昵,常日匿居其妝閣中”,但是又說他“家境…

  …寒素“。劉半農說:

  相傳花也憐儂本是巨萬家私,完全在堂子裡混去了。這句話大約是確實的,因為要在堂子裡混,非用錢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巨萬家私不可。

  也許聰明人不一定要有巨萬家私,只要肯揮霍,也就充得過去了。他沒活到四十歲,倒已經“家境……寒素”,大概錢不很多,禁不起他花。

  作者在“例言”里說:“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惟穿插藏閃之法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其實《紅樓夢》已有,不過不這麼明顯(參看宋淇著《紅樓夢裡的病症》等文)。有些地方他甚至於故意學《紅樓夢》,如琪官瑤官等小女伶住在梨花院落——《紅樓夢》的芳官藕官等住在梨香院。小贊學詩更是套香菱學詩。《海上花》里一對對的男女中,華鐵眉孫素蘭二人唯一的兩場戲是吵架與或多或少的言歸於好,使人想起賈寶玉林黛玉的屢次爭吵重圓。這兩場比高亞白尹痴鴛二才子的愛情場面都格調高些。

  華鐵眉顯然才學不輸高亞白尹痴鴛,但是書中對他不像對高尹的譽揚,是自畫像的謙抑的姿勢。口角後與孫素蘭在一笠園小別重逢,他告訴她送了她一打香檳酒,交給她的大姐帶回去了。不論作者是否知道西方人向女子送花道歉的習俗——往往是一打玫瑰花——此處的香檳酒也是表示歉意的。一送就是一箱,——十二瓶一箱——手面闊綽。孫素蘭問候他的口吻也聽得出他身體不好。作者早故,大概身體不會好。

  當時男女僕人已經都是僱傭性質了,只有婢女到本世紀還有。書中只有華鐵眉的“家奴華忠”十分觸目。又一次稱為“家丁”,此外只有洋廣貨店主殳三的“小家丁奢子”。

  明人小說《三言二拍》中都是僕從主姓。婢女稱“養娘”,“娘”作年青女子解,也就是養女。僮僕想必也算養子了。所以《金瓶梅》中僕人稱主人主婦為“爹”“娘”,後世只升格為“爺(爺)”“奶奶”。但是《金瓶梅》中僕人無姓,只有一個善頌善禱的名字如“來旺”,像最普通的狗名“來富”。這可能是因為《三言二拍》是江南一帶的作品,保留了漢人一向的習俗,《金瓶梅》在北方,較受胡人的影響。遼金元都歧視漢人,當然不要漢人僕役用他們的姓氏。

  清康熙時河南人李綠園著《歧路燈》小說,書中譚家僕人名叫王中。乾隆年間的《兒女英雄傳》里,安家老僕華忠也用自己的姓名。顯然清朝開始讓僕人用本姓。同是歧視漢人,卻比遼金元開明,不給另取寵物似的名字,替他們保存了人的尊嚴。但是直到晚清,這不成文法似乎還沒推廣到南方民間。

  年代介於這兩本書之間的《紅樓夢》里,男僕有的有名無姓,如來旺(旺兒)、來興(興兒),但是絕大多數用自己原來的姓名,如李貴、焦大、林之孝等。來旺與興兒是賈璉夫婦的僕人,來自早稿《風月寶鑑》,賈瑞與二尤等的故事,裡面當然有賈璉鳳姐。此後寫《石頭記》,先也還用古代官名地名,仆名也仍遵古制;屢經改寫,越來越寫實,僕人名字也照本朝制度了。因此男僕名字分早期後期兩派。唯一的例外是鮑二,雖也是賈璉鳳姐的僕人,而且是二尤故事中的人物,卻用本姓。但是這名字是寫作後期有一次添寫賈母的一句雋語:“我哪記得背著抱著的?”——賈璉鳳姐為鮑二家的事吵鬧時——才為了諧音改名鮑二,想必原名來安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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