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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此時此地竟會幽默起來,更奇怪的是他也笑得出。可見他們倆之間自有一種共鳴,別人不懂的。如沈小紅所說,他和張蕙貞的交情根本不能比。

  第五回寫王蓮生另有了個張蕙貞,回目“墊空檔快手結新歡”,“墊空檔”一語很費解。沈小紅並沒有離開上海,一直與蓮生照常來往。除非是因為她跟小柳兒在熱戀,對他自然與前不同了。他不會不覺得,雖然不知道原因。那他對張蕙貞自始至終就是反激作用,借她來填滿一種無名的空虛悵惘。

  異性相吸,除了兩性之間,也適用於性情相反的人互相吸引。小紅大鬧時,“蓬頭垢面,如鬼怪一般”,蓮生也並沒倒胃口,後來還舊事重提,要娶她。這純是感情,並不是暴力刺激情慾。打鬥後,小紅的女傭阿珠提醒他求歡贖罪,他勉力以赴,也是為了使她相信他還是愛她,要她。

  他們的事已經到了花錢買罪受的階段。一方面他倒十分欣賞小悍婦周雙玉,雖然雙玉那時候還圭角未露。人生的反諷往往如此。

  劉半農為書中白描的技巧舉例,引這兩段,都是與王蓮生有關的:

  蓮生等撞過“亂鍾”,屈指一數,恰是四下,乃去後面露台上看時,月色中天,靜悄悄的,並不見有火光。回到房裡,適值一個外場先跑回來報說:“在東棋盤街那兒。”

  蓮生忙踹在桌子旁高椅上,開直了玻璃窗向東南望去,在牆缺里現出一條火光來。(第

  十一回)

  阿珠只裝得兩口煙,蓮生便不吸了,忽然盤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煙。巧囡送上水煙筒,蓮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無端吊下兩點眼淚。(第五十四回,原第五十七回)

  第一段有舊詩的意境。第二段是沈小紅的舊仆阿珠向蓮生問起:“小紅先生那兒這就是個娘在跟局?”又問:“那麼大阿金出來了,大姐也不用?”蓮生只點點頭。下接吸水煙一節。

  小紅為了姘戲子壞了名聲,落到這地步。他對她徹底幻滅後,也還余情未了。寫他這樣令人不齒的懦夫,能提升到這樣淒清的境界,在愛情故事上是個重大的突破。

  我十三四歲第一次看這書,看完了沒得看了,才又倒過來看前面的序。看到劉半農引這兩段,又再翻看原文,是好!

  此後二十年,直到出國,每隔幾年再看一遍《紅樓夢》《金瓶梅》,只有《海上花》就我們家從前那一部亞東本,看了《胡適文存》上的《海上花》序去買來的,別處從來沒有。

  那麼些年沒看見。也還記得很清楚,尤其是這兩段。

  劉半農大概感性強於理性,竟輕信清華書局版許堇父序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所記傳聞,以為《海上花》是借債不遂,寫了罵趙朴齋的,理由是(一)此書最初分期出版時,“例言”中說:

  所載人名事實,均系憑空捏造,並無所指。

  劉半農認為這是小說家慣技;這樣鄭重聲明,更欲蓋彌彰,是“不打自招”;(二)趙朴齋與他母妹都不是什麼壞人,在書中還算是善良的,而下場比誰都慘,分明是作者存心跟他們過不去。

  “書中人物純系虛構”,已經成為近代許多小說例有的聲明,似不能指為“不打自招”。好人沒有好下場,就是作者藉此報復泄憤,更是奇談,仿佛世界上沒有悲劇這樣東西,永遠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胡適分析許序與魯迅的小說史,列舉二人所記傳聞的矛盾:

  許:趙朴齋盡買其書而焚之。(顯然出單行本時趙尚未死。)

  魯:趙重賂作者,出到第二十八回輟筆。趙死後乃續作全書。

  許:作者曾救濟趙。

  魯:趙常救濟作者。

  許:趙妹實曾為娼。

  魯:作者誣她為娼。

  胡適又指出韓子云一八九一年秋到北京應鄉試,與暢銷作家海上漱石生(孫玉聲)同行南歸,孫可以證明他當時不是個窮極無聊靠敲詐為生的人。《海上花》已有廿四回稿,出示孫。次年二月,頭兩回就出版了,到十月出版到第二十八回停版,十四個月後出單行本。

  有因得“重賂”而輟筆的時候?

  又引末尾趙二寶被史三公子遺棄,吃盡苦頭,被惡客打傷了,昏睡做了個夢,夢見三公子派人來接她。她夢中向她母親說的一句話,覺得單憑這一句,“這書也就不是一部謗書”

  :

  這十九個字,字字是血,是淚,真有古人說的“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風格!這部《海上花列傳》也就此結束了。

  ——胡適序第三節

  此書結得現代化,戛然而止。作者踽踽走在時代前面,不免又有點心虛膽怯起來,找補了一篇“跋”,一一交代諸人下場,假託有個訪客詢問。其實如果有讀者感到興趣,絕不會不問李浣芳是否嫁給陶玉甫,唯一的一個疑團。李漱芳死後,她母親李秀姐要遵從她的遺志,把浣芳給玉甫作妾,玉甫堅拒,要認她作義女,李秀姐又不肯。陶雲甫自稱有辦法解決,還沒來得及說出來,被打斷了,就此沒有下文了。

  陶雲甫唯一關心的是他弟弟,而且他絕沒有逼著弟弟納妾之理,不過他也覺得浣芳可愛(見第四十一回——原第四十三回),要防玉甫將來會懊悔,也許建議把浣芳交給雲甫自己的太太,等她大一點再說,還是可以由玉甫遣嫁。但是玉甫會堅持名份未定,不能讓她進門。僵持拖延下去,時間於李秀姐不利,因為浣芳不宜在jì院裡待下去。一明白了玉甫是真不要她,也就只好讓他收作義女了。

  浣芳雖然天真爛漫,對玉甫不是完全沒有洛麗塔心理。納博柯夫名著小說《洛麗塔》——拍成影片由詹姆斯梅遜主演——寫一個中年男子與一個十二歲的女孩互相引誘成jian。在心理學上,小女孩會不自覺地誘惑自己父親。浣芳不但不像洛麗塔早熟,而且晚熟到近於低能兒童,所以她初戀的激情更百無禁忌,而仍舊是無邪的。如果嫁了玉甫,兩人之間過去的情事就仿佛給追加了一層曖昧的色彩。玉甫也許就為這緣故拒絕,也是向漱芳的亡靈自明心跡,一方面也對自己撇清——他不是鐵石人,不會完全無動於衷。

  作者不願設法代為撮合,大快人心,但是再寫下去又都是反高cháo,認義女更大煞風景。

  及早剪斷,不了了之,不失為一個聰明的辦法。

  劉半農惋惜此書沒多寫點下等jì院,而掉轉筆鋒寫官場清客。我想這是劉先生自己不寫小說,不知道寫小說有時候只要剪裁得當,予人的印象仿佛對題材非常熟悉;其實韓子云對下等jì院恐怕知道的盡於此矣。從這書上我們也知道低級jì院有性病與被流氓毆打的危險,jì女本身也帶流氣,碰見殷實點的客人就會敲詐。大概只能偶一觀光,不能常去。文藝沒什麼不應當寫哪一個階級。而且此處結構上也有必要。因為趙二寶跟著史三公子住進一笠園,過了一陣子神仙眷屬的日子,才又一跤栽下來,爬得高跌得重。如果光是在他公館裡兩人鎮日相對,她也還是不能完全進入他的世界,比較單調,容易膩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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