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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林又道:“二叔寫了封信跟緒哥哥借錢,叫我帶去寄。我也許有機會到北邊去一趟,想跟緒哥哥聯絡聯絡,這時候跟人家借錢不好,所以沒給他寄。”

  九莉又震了一震。

  “二叔怎麼現在這樣窘?不是說兩人都戒了煙了?”

  九林皺眉道:“二叔就是那樣,現在簡直神經有問題。抵押到了期,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屜里一擱。娘告訴我的。娘都氣死了。”

  “娘也許是氣他不把東西落在她手裡。”

  九林急了。“不是,你不知道,娘好!是二叔,自己又不管,全都是這樣糟掉了。倒是娘明白。”

  九莉想道:“他愛翠華!”

  當然她也能懂。只要有人與人的關係,就有曲解的餘地,可以自騙自,不像蕊秋只是一味的把他關在門外。

  九莉曾經問他喜歡哪個女明星,他說蓓蒂黛維斯——也是年紀大些的女人,也是一雙空空落落的大眼睛,不過翠華臉長些;也慣演反派,但是也有時候演愛護年青人的女教師,或是老姑娘,為了私生子的幸福犧牲自己。

  “你為什麼喜歡她?”她那時候問。

  “因為她的英文發音清楚。”他囁嚅起來:“有些簡直聽不清楚,”怕她覺得是他英文不行。

  她可以想像翠華向他訴說他父親現在神經病,支開他父親,母子多說兩句私房話,好讓他父親去搜他的行李。

  她起身去開抽屜取出那包珠寶來,打開棉紙小包,那一撮小寶石實在不起眼。尤其是在他剛丟了那麼些錢之後。

  “這是二嬸給你的,說等你結婚的時候給新娘子鑲著戴。”

  他臉上突然有狂喜的神情。那只能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提起過他的婚事。九莉不禁心中一陣傷慘。

  蕊秋從前總是說:“不是我不管你弟弟的事,只有這一個兒子,總會給他受教育的。”

  不給他受教育,總會給他娶親的。無後為大。

  乃德續娶的時候想再多生幾個子女,怎麼現在連絕後都不管了?當然,自己生與兒子生,是人我的分別。她一直知道她父親守舊起來不過是為他自己著想。

  還是翠華現在就靠九林了,所以不想他結婚?

  因為心酸,又替他覺得窘,這片刻的沉默很難堪,她急於找話說,便笑道:“二嬸分了兩份叫我揀,我揀了一副翡翠耳環。”

  他笑著應了聲“哦,”顯然以為她會拿給他看。其實就在剛才那小文件櫃同一隻抽屜里,但是她坐著不動。他不禁詫異起來,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再坐了一會就走了,微笑拾起桌上那包珠寶揣在袴袋裡。

  她告訴楚娣他說的那些。楚娣氣憤道:“聽他這口氣,你二叔已經老顛倒了,有神經病,東西都該交給他管了。”

  九莉想道:“她難道還衛護這倒過她的戈的哥哥?還是像人有時候,親人只許自己罵,別人說了就生氣?”

  不是,她想楚娣不過是忠於自己這一代,不喜歡“長江後浪推前浪”。

  那副耳環是不到一吋直徑的扁平深綠翠玉環,弔在小金鍊子上,沒耳朵眼不能戴,需要拿去換個小螺絲鈕。她拿著比來比去,頭髮長,在鬈髮窩裡蕩漾著的暗綠圈圈簡直看不見。

  留了一年多也沒戴過,她終於決定拿去賣掉它。其實那時候並不等錢用,但是那副耳環總使她想起她母親她弟弟,覺得難受。

  楚娣陪她到一個舊式首飾店去,幫著講價錢賣掉了。

  “買得價錢不錯,”楚娣說。

  九莉想道:“因為他們知道我不想賣。”

  他們永遠知道的。

  ――――――――――――――

  十二

  燕山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壞人?”

  九莉笑了起來道:“倒像小時候看電影,看見一個人出場,就趕緊問‘這是好人壞人?’”

  當然她知道他是問她與之雍的關係。他雖然聽見說,跟她熟了以後,看看又不像。

  他擁著她坐著,喃喃的說:“你像隻貓。這隻貓很大。”

  又道:“你的臉很有味道。”

  又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壞人哪?”

  九莉笑道:“我當然認為我是好人。”看見他眼睛裡陡然有希望的光,心裡不禁皺眉。

  剛認識的時候她說:“我現在不看電影了。也是一種習慣,打了幾年仗,沒有美國電影看,也就不想看了。”

  他有點肅然起敬起來,彷彿覺得這也是一種忠貞。她其實是為了省錢,但是看了戰後的美國電影GG也是感到生疎,沒有吸引力,也許也有對勝利者的一種輕微的敵意。

  隔了些時他說:“我覺得你不看電影是個損失。”

  她跟他去看了兩次。燈光一暗,看見他聚精會神的側影,內行的眼光she在銀幕上,她也肅然起敬起來。像佩服一個電燈匠一樣,因為是她自己絕對做不到的。“文人相輕,自古皆然。”

  他對她起初也有點莫測高深,有一次聽她說了半天之後笑道:“喂,你在說些什麼?”

  他出去很少戴黑眼鏡,總是戴沉重的黑框或是玳瑁邊眼鏡,面貌看上去完全改觀,而又普通,不像黑眼鏡反而引入注目。他們也從來不到時髦的飯館子去,有時候老遠的跑到城裡去吃本地菜或是冷清清灰撲撲的舊式北方館子,一個樓面上只有他們一桌人。

  有一次兩人站在一個小碼頭上,碼頭上泊著一隻大木船,沒有油漆,黃黃的新木材的本色,有兩層樓高,大概是運貨的。船身笨重,雖也枝枝橙啞有些桅竿之類,與圖片中的一切中國帆船大不相同。

  “到浦東去的,”他說。

  不過是隔著條黃浦江的近郊,但是咫尺天涯,夕陽如霧如煙,不知道從哪個朝代出來的這麼一隻船,她不能想像在什麼情形下能上去。

  “你的頭髮是紅的。”

  是斜陽照在她頭髮上。

  他的國語其實不怎麼好。他是上海很少見的本地人,有一天跟楚娣講起有些建築物的滄桑,某某大廈本來是某公司某洋行,談得津津有味,兩人搶著講。九莉雖然喜歡上海,沒有這種歷史感,一方面高興他們這樣談得來,又像從前在那黑暗的小洋台上聽楚娣與緒哥哥講籌款的事,對於她是高級金融,一竅不通,但是這次感到一絲妒意。正是黃昏時候,房間裡黑下來了,她制止著自己,沒站起來開燈,免得他們以為她坐在旁邊不耐煩起來,去開燈打斷話鋒。但是他們還是覺得了,有點訕訕的住了口。

  她覺得她是找補了初戀,從前錯過了的一個男孩子。他比她略大幾歲,但是看上去比她年青。

  她母親走後不久,之雍過境。

  秀男打了電話來,九莉便守在電梯旁邊接應,虛掩著門,免得撳鈴還要在門外等一會,萬一過道里遇見人。天冷,她穿著那件車毯大衣,兩手插在口袋裡。下襬保留了原來的羊毛排繐,不然不夠長,但是因為燕山說:“這些鬚頭有點怪,”所以剪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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